正是日薄西山,天色不复澄清碧蓝,昏黄一片间,他顶了一张笑脸,谆谆善诱:“我向圣上请了差事调查此事,只是还不知道从何查起。若伯母知晓,伯父那夜出城去做什么,倒也好有个方向。”
    “咱们卫家的人,哪能说丢了就丢了呢。”
    “若顺着这甲胄一路查下去,兴许能将大伯父寻回来也说不定。”
    大夫人便顿似是卡住了似的,好半晌没出一个声来。
    卫锦程夜里是去奔前程的,见得是谁,大夫人未必晓得,但想做什么事,却是一清二楚。
    若此事成了,自是风平浪静,他们一家子将来都能去搏一搏荣华体面。
    如今却是甲胄被抄了出来,人也失踪了,若真一路深查下去,卫锦程是死是活未必,万一查出意图与贼子勾结谋逆……
    头一个遭连累的就是她!
    届时靖安侯府有皇后护着,未必如何,只是她们家却是连命都要搭进去了了。
    卫瓒见她半晌不说话,却也不催促,只盯着她的眼睛轻声问:“伯母?”
    大夫人打了个冷颤,半晌道:“……不、不知道。”
    卫瓒又道:“那府中可有伯父近来与什么人交好?可有什么特别的书信往来?”
    “若伯母想不起,我倒可以去府上帮忙看看。”
    大夫人冷汗都要淌了下来,急急道:“不必!有什么书信往来,我都已交予官府了。现在家中已什么都没有了。”
    若是叫这靖安侯府的人发现了什么,岂不是立时就要送到嘉佑帝面前去治罪么?
    倒是靖安侯府一个大义灭亲,就彻底摘了出去。
    这几句话说下来,不觉已汗透后背。
    她无端来这侯府做什么!竟招惹了这样的祸事!
    卫瓒静静地看了她一眼,笑说:“若伯母想起来了,不妨直接来说与我听。我母亲内宅事务繁忙,我却可以亲自为伯父奔波,四处寻上一寻才好。”
    大夫人仿佛让人抽了主心骨似的,脚都软了。
    如今哪还指望着卫瓒去寻出人来,恨不得卫锦程干干净净死在外头才好。
    只胡乱点头,逃也似的去了。
    卫瓒抱胸倚竹,慢慢瞧了一会儿,眸子似是幽深的寒潭一般,心想这位大伯母,大约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来了。
    风过竹林,沙沙的声响。
    他蓦地笑了起来,道:“折春,你要不把随风的活儿顶了吧,还省得我给他发月钱了。”
    竹后白色的衣袂飞扬,只听一声熟悉的、淡淡的声音:“我只是来向姨母请安。”
    他说:“你出来,我对着你影子说什么。”
    沈鸢这才慢悠悠走出来。
    浅杏色的衫,簇新的白绣袍,宽袖窄腰衬着几分春光。
    锦带一束,便是风流跌宕。
    寻常男子很难穿得起这样柔和鲜亮的打扮,偏偏沈鸢穿着最是漂亮。
    卫瓒伸了个懒腰,笑道:“你不是跟我爹去御宴了吗?怎么回来这样早?”
    沈鸢道:“本就没什么事,圣上早早走了,我与人说了几句,便回来了。”
    他瞧见沈鸢的面颊浮着隐约一层红,便道:“你饮酒了?”
    沈鸢道:“只有一点。”
    沈鸢的酒量算不得好,也算不得很差,三两盏薄酒,只得几分薄醺,称不上醉意。
    风灌进他宽敞的衣袖,仿佛要飘起来似的轻快。
    沈鸢慢慢走过来,说道:“兵部林大人私下同我问了阵图的事儿,说是按例可以荐我做官。”
    似是得意夸耀,却故作不在意的神色。
    卫瓒便顺着问:“你可答应了?”
    沈鸢道:“没有。”
    他说:“要走科举?”
    沈鸢“嗯”了一声。
    卫瓒便轻轻笑了一声。
    他前世曾以为沈鸢的状元是运气,如今才想清楚,沈鸢是看不上被举荐入朝的出身的。
    若只是想考个官做,那以沈鸢的本事,其实早两年便可以。只是他没有前三甲的把握,是绝不会入场的。
    沈鸢苦学蛰伏这么多年。
    图的便是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沈鸢非要风风光光的入朝,得让谁都赞他一声少年天才才行。
    他笑说:“嗯,是等着做沈状元郎呢。”
    沈鸢被看破了心事,骤然耳根一红,拢起自己灌了风的衣袖:“若是从前,你非要骂我钻营不可。”
    卫瓒笑说:“会么?”
    他有时会想不起自己年少时的傲气狂妄,其实很多话,都是他与沈鸢争执时,话赶话到那儿胡说的。
    他并没有觉得沈鸢不该去做官。
    沈鸢看了他一会儿。
    他不说话。
    “若是从前……卫锦程一家人,也根本不被你放在眼里。”
    沈鸢凑近了,却忽然矮身,伸手摸向他的膝。
    沈鸢用正骨大夫似的手法,按捏了三两下,眸子露出了一丝了然说:“果然,你腿没有伤。”
    “只有半个月,分明招式动作都有变,却一点儿伤都没有。”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做了十年八年的瘸子。”
    这小病秧子的微醺几分真几分假犹未可知,眼底的精明质疑却是真的。
    卫瓒忍不住笑一声,说:“沈鸢,你过来一些。”
    风掠过沈鸢微红的眼尾,沈鸢以为他要密谈,便当真凑了过来。
    交颈姿态暧昧,如情人私语。
    他在沈鸢的颈窝嗅了嗅,却把下巴放松的搁上去。
    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沈鸢等了许久没等到话。
    却发现肩头一沉,这王八蛋眼看着已眯起了眼睛,只怕是就要睡了。
    半晌怒道:“卫瓒!你再敢睡试一试!”
    第17章
    闻听沈鸢怒喝,他颇为不要脸地叹了口气,道:“折春,要不你以后来我房里睡吧。”
    “我这些日子实在是困得厉害。”
    这可是真话。
    从奢入俭难,在睡过几夜好觉之后,没了沈鸢的药香味儿越发睡不着了。
    沈鸢冷笑一声:“你到底有什么要说的话没有。”
    “自然有。”
    他却是调戏似的给他哼歌。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沈鸢将将一听,便连耳根都红透了,
    听至“依草木”一句时,禁不住拂袖而去。
    他便笑出了声来。
    他眼见那白色的一抹影子去了。
    日暮西沉,竹影重重。
    他才慢悠悠继续唱。
    关中昔丧乱,兄弟遭杀戮。
    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
    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
    ……
    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注】
    这歌声凄凄惶惶。
    竹中有惊鸟飞起。
    卫瓒倚着血红的天色,唱罢,拢起青衫衣袖,悠悠伸了个懒腰,笑了一声,却又不知笑了什么事,什么人。
    沈鸢走出那片竹林。
    却慢慢停住了脚步。
    照霜轻声问他:“公子,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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