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鸢的声音四平八稳,冷冷淡淡:“你下午练射时,站姿有些移位了,只用一条腿受力,虽没失了准头,却并不是好事。”
    “日子久了,身形要变,也容易伤了膝盖。”
    他说这话时很是认真,倒依稀能瞧出几分昔日温煦少年的神采,皱着眉道:“卫瓒,你素来练武周正,难道是腿上伤了?”
    卫瓒不知怎的,心尖儿动了一下。
    沈鸢体弱,是不上骑射这一门的。
    哪怕来了昭明堂了,今日下午练射,他本应当在学堂里温书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身来,说的却是:“沈鸢,你偷看我。”
    沈鸢刺探敌情被捕,骤然红了耳根。
    半晌一振衣袖,竟有几分负气道:“是了,我偷看你了,那又如何?”
    他笑说:“不如何。”
    只是怪招人疼的——这话不能当着他的面儿说。
    沈鸢起身欲走,却让他拽住衣袖。
    沈鸢瞪他一眼,道:“你还要如何?”
    他说:“沈鸢,你是不是常去万安寺?”
    他的记忆里,沈鸢父母的牌位捐在万安寺,除去上次是为了躲着他前去避祸,平日里休沐,也时常去万安寺礼佛。
    正跟他眼下想做的事儿合上了。
    他斟酌着思考,怎么能把这小病秧子糊弄住,脑子里忽然冒出他娘说过的那个称呼来。
    他说:“沈哥哥,你能不能把我也带着。”
    第10章
    沈鸢让几句“沈哥哥”给叫昏了头,让人灌了迷魂汤似的,竟点了头,将同去万安寺的事儿给应下来了。
    到了傍晚想起来,才后悔不迭。
    他现在远着卫瓒还来不及,没事儿凑一起做什么,岂不是徒惹自己眼红生嫉么。
    沈鸢想着去侯夫人那边儿推脱一二,却见侯夫人正差使侍女给他们两个打点行装。
    “你俩结伴儿去也好,我素日便想,你们两个年纪相仿,是亲兄弟一样的,平日何必井水不犯河水的,正是该多亲近亲近。”
    他张嘴喊了一声:“姨母。”
    还没来得及拒绝,便听侯夫人又拉着他絮絮道:“春日易犯咳嗽,我让大夫跟着你,若不舒服,便趁早说一声。”
    “书白日里读一读便罢了,夜里要早睡,睡得越晚越伤身。”
    “瓒儿若欺负你,你便来告诉我,我替你教训他。”
    三两句话就将他拒绝的话语卡在喉咙口,再往后絮絮落落,甚至冒出几句乡音吴语,将他耳根子都给说软了。
    他素日拒绝不了侯夫人。
    侯夫人与他母亲是远房姐妹,眉眼生得像他故去的母亲,说话间水乡女儿的温柔语调也像他母亲,那殷殷告诫间的真挚更像他母亲。
    侯夫人指尖轻轻梳过他的发,温声道:“我晓得你是去思念父母,只是哀大了也伤身,呆个三两日便早些回来,侯府还有姨母姨父等着你的。”
    那手跟他母亲一样柔软。
    霎时,连心尖都软的一塌糊涂,乖乖点了头,出门的时候都小狗似的一步三回头。
    侯夫人笑着哄他,说:“去吧去吧。”
    才拱手退出了门去。
    出门叫风一吹,才发觉自己把想说的话给忘了,糊里糊涂把这事儿答应了。
    他素日精明,这两天却让卫瓒和姨母唬得跟呆子也没什么两样。
    只得几日后跟卫瓒一同出发。
    沈鸢体弱,早春坐马车出门是麻烦事,他那辆马车本是宽敞,却被东西塞得满满当当。
    一进门儿先得脱靴,将脚踏在脚炉上,手炉塞进怀里。厚实的软垫铺在屁股底下,软枕塞在腰后头,专门的小被子盖在腿上,肩上还得披着厚厚的白裘。
    把整个人都裹得严严实实了,知雪还得将四角香球都换做醒神香,桌子架起来,教他喝一碗驱寒的汤,吃些好克化的点心,再将今日午时的药提前吃了。
    这才能省得路上受寒生病。
    他自己也不乐意这般麻烦,皱着眉说让把炉子撤出去,或是外头那裘衣便不穿了。
    知雪在这时候却往往很强硬:“不成,公子现在不觉着冷,待马车坐上一个时辰,便要知道难受了。”
    “到时候去了寺里上吐下泻的,又得遭一遍罪。”
    他拗不过,只得把那汤药捏着鼻子灌下去,塞了三两块蜜饯才将那苦涩味压了下去。
    不想外头帘一撩。
    跟卫瓒撞了个脸对脸。
    见他裹得跟个白毛球似的,卫瓒没忍住闷笑了一声。
    他霎时脸黑得跟锅底一样。
    ——这人就没自己的马车么?
    却见这人毫无自觉,将帘一放,道:“我车让给大夫了,再者带的行装有些多,便来你这儿蹭个座。”
    这一蹭,就蹭到他身边儿来了。
    他忍着气没出声。
    卫瓒眼尖,一眼瞧出他靠着的软枕是兔子形的了,道:“这东西还有没有,给我一个瞧瞧。”
    “没有。”
    “有。”
    他跟知雪同时道。
    沈鸢:……
    这是谁家的侍女。
    知雪讪讪又取出来一个,小声说:“这是咱们缝着玩的——”
    毛茸茸的红眼白兔子,做得跟大号布娃娃似的,专给他出远门靠着的。
    卫瓒抱着兔子看他。
    他假装没看见。
    知雪伺候茶水伺候的大气不敢出,一双圆眼滴溜溜转,生怕他俩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让他这个病秧子没到佛堂、先见了佛祖。
    外头车夫一扬鞭,车咕噜噜往外头走。
    他自窗口瞧了一眼风景,始终猜不透卫瓒到底是来凑什么热闹,只道:“山上没什么可看的,小侯爷想求什么,不妨让沈鸢代劳。”
    言下之意是他们俩大可不必这样不尴不尬坐在这车里。
    却听卫瓒轻飘飘道:“那你可代不了。”
    沈鸢挑了挑眉。
    卫瓒说:“我求姻缘。”
    沈鸢怔了一怔,抬眸看去。
    金尊玉贵的小侯爷坐在窗边,黛色绸衣用金线细细绣了花纹,越发勾勒得腰窄而有力,双腿修长,连绸靴都干净得没有半点儿泥,漆发金冠,眉眼间几分风流兴味,低头正摆弄那兔子的耳朵。
    一看就是胡说八道。
    可不知怎的,就是心里烦躁了起来。
    沈鸢嗤之以鼻:“佛祖管着那好些和尚都没着落,谁管你一个槛内俗人娶媳妇。”
    卫瓒说:“那我且在他们后头排着,省的佛祖把我忙忘了。”
    知雪机灵,生怕车里话落了地,忙接话捧着说:“小侯爷打算求个什么样主母的回来?要贤惠的还是要俏丽的,佛前点香,都须得告诉佛祖的。”
    “不能求好的,”卫瓒一语双关道,“求个好的来,你家公子岂不眼红么?”
    知雪笑:“那难道还求个坏的不成?”
    谁想卫瓒欣然点头:“正是求个坏的回来。”
    “求求佛祖,赐我个脾气大,看我又不顺眼的新娘子——好给你家沈公子出出气。”
    知雪这小姑娘被逗得直发笑。
    卫瓒又撞了撞他,说:“你呢,去了都做什么?”
    沈鸢说:“抄抄经,听圆成和尚讲佛法。”
    卫瓒不大信神佛,倒听过这位僧人的名字:“怎么?他说你同佛有缘?”
    沈鸢道:“他说从没见过我这般与佛无缘的人。”
    这是实话,圆成那和尚与他相熟,每每瞧他一次,都摇头说,嫉妒二字,皆是业障,小施主还放不下?
    他却极爱忏悔业障,次次拉着那圆成和尚,红着眼骂上卫瓒一回,自觉心情畅快,又说,实在放不下,让佛祖凑合着渡吧。
    次数多了,圆成便道,阿弥陀佛,隔壁还开了家五清观,施主要不去瞧瞧看,万一施主道法自然了呢。
    想来佛是不收他的。
    卫瓒便笑了起来。
    沈鸢没什么闲话可说,便寻了一本书来看。
    马车里静了下来,穿过街巷时隐隐有叫卖声,他便隐约有些走神,想从窗帘缝隙瞧一瞧热闹的街巷。
    却忽觉肩头一沉。
    他一顿,低下头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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