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禾光站在流理檯前洗着碗,这里的流理台低矮,他每次都得弯身。
    这间饭店十楼的日式餐厅,是他工作的地方。
    洗了一整天的碗,夏禾光完成厨房最后的清洁,脱下工作戴的头巾,打卡下班。
    他戴上黑色的鸭舌帽,一路上都低着头,搭上平常在搭的那班公车。
    他不喜欢搭捷运,人满为患、肩挨着肩,让他全身不自在。
    夏禾光的工作是从中午直到傍晚,所以每当他下班时,外头都已是一片黑。
    坐在公车最后排的角落,望着窗外的灯火通明、熙熙攘攘的人群,是夏禾光每天最感到平静的时刻,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好好欣赏这个世界,不用担心外界异样的眼光。
    夏禾光买完晚餐后回到家,到浴室洗去一身的汗味。
    吃完晚餐后,将一屋子打扫乾净,便早早上床睡觉。
    这是夏禾光每天一个人的生活。
    隔天,夏禾光照平常的时间起床、搭上平常搭的公车班次,提早五分鐘来到上班地点,当他准备推开门时,里头的谈话声让他顿时停止了动作。
    「夏禾光真的很不像二十二岁的年轻人耶,他为什么没读大学啊?」
    「主管之前不是说他高中延毕吗?还说这是他的第一份工作。」
    「依他的顏值应该要当外场啊,为什么要当个洗碗工啊?」
    「电视不是都这样演吗?富二代从基层做起,我们就看谁先攻下他。」
    女生们的嘻笑声自门缝传出来,夏禾光还在犹豫何时进去时,肩膀忽然被人撞了一下。
    「别站在这里挡路。」阿廖将背包甩到肩上,斜眼瞪夏禾光一眼,推开门走进休息室。
    夏禾光重新调整好刚才被撞歪的背包肩带,跟着走了进去,压线打卡。
    今天适逢周末,要洗的碗是平日的两倍,夏禾光始终低着头做事,不说任何一句话。
    「禾光,今晚有聚餐,要去吗?」打烊后送走客人,小梅在夏禾光身旁打转。
    「我们这个月营业额有达标,主管请客!」茵茵顺势搭腔。
    「不用了,谢谢。」夏禾光将堆积如山的碗清洗乾净,转身到工具室拿扫具开始打扫。
    「自闭儿去了只会破坏气氛吧。」一旁的阿廖冷笑一声,被小梅和茵茵瞪了一眼。
    夏禾光在最快的时间内打扫乾净,时间一到就打卡下班,让小梅和茵茵没机会再说服他。
    傍晚时分,月星高掛,夏禾光买完晚餐不多作逗留便回家。
    每当他回到家,呼吸着屋里的空气,他才感觉紧绷的身子逐渐缓和下来。
    这天,夏禾光难得睡过头,幸好还有赶上平常搭的那班公车,他在后排的角落坐下,松口气之馀,习惯性地抬手想压低帽沿,才发现他把那顶黑色鸭舌帽忘在沙发上了。
    他拉上窗帘阻挡窗外的阳光,低头望着不自觉攥紧的双拳,焦虑感悄然升起。
    当他气喘吁吁终于抵达餐厅的员工休息室,才刚打开门,忽然一拳落在他颊上,他没站稳,整个人倒在地上,女同事们的尖叫声顿时此起彼落。
    「垃圾人渣就该关一辈子!干!」阿廖大吼,揪起夏禾光的衣领,又是重重一拳。
    周遭的男同事见此状,纷纷上前架住失控的阿廖,夏禾光还倒在地上,抬手抹了抹嘴角,鲜红的血渍沾染了他的手指。
    「干!这个垃圾根本就不是高中延毕,而是被关进少年监狱!」阿廖扯开嗓门放声大吼,「我朋友的弟弟是你们高中毕业的,你犯罪的事蹟全校都知道!你根本就不是在履歷表上写的那间高中毕业,是犯了罪被抓进去关,才没上大学!这里是你的第一份工作,等于是你前几个月才刚被放出来,对吧?」
    眾人倒抽一口气,彷彿炸开了锅,整间餐厅全是激昂的谈论声。
    「你这吸毒犯跟性侵犯!」
    深藏在记忆中的那道疮疤,再次被现实中的话语狠狠凿开。
    夏禾光眼眸一暗,用衣袖擦去嘴角的血渍,冷下脸站起身走到打卡机前,周围的人全都让开了路,直到他打卡的声响划破此刻的寧静。
    「夏禾光,你这人渣还有心情打卡?」
    「现在是上班时间。」夏禾光边说边将背包放进他专属的储物柜。
    「干!我现在连跟你呼吸同一处的空间都感到噁心!」阿廖抓起夏禾光的背包往外丢,一把就揪起夏禾光的领子。
    「住手!现在是在做什么?」出现在门口的店长大声制止,「是要造反了吗?都要开店了,外场半个人都没有?」
    「店长,我没办法跟这个垃圾人渣一起共事!」
    店长看向夏禾光嘴角的瘀血,静默了一阵子才缓缓开口:「阿廖,放手。」
    「店长,你可以问问在场所有的同事,谁敢跟他一起上班?看你是要留他还是留我们?」
    因为惊吓而抱在一起的小梅和茵茵拚了命摇头,小声说道:「我……我不敢……」其馀的同事们也跟着摇头。
    「夏禾光,东西整理一下,跟我过来。」店长环视了一圈看热闹的员工们,又说道:「赶紧准备开店,动作快!」
    眾人一哄而散,阿廖气愤地放开夏禾光的领子,还故意推了他一把。
    夏禾光提起被丢在地上的黑色背包,跟上店长离去的脚步。
    「禾光,晚点去医院擦药,开收据跟诊断证明书,公司会负担。」
    「嗯。」
    店长和夏禾光站在无人的走廊,他看似平静,但其实紧抓着背包肩带的指头都已泛了白。
    「禾光,你份内的工作都做得很好,我也相信你已经改过自新,原本我跟主管是想等你跟同事们相处一段时间后,再告知大家,但是……」店长忽地叹了口气,「总之,你真的不必因为这件事而气馁,这里只是你的开始,你的未来还很长,还可以多去尝试……」
    店长苦口婆心、滔滔不绝,夏禾光低头仔细聆听,却没有任何一句进入他的耳里。
    「你就做到今天吧,公司会给你资遣费,不会亏待你的。」
    直到最后一句话落在夏禾光心上,他才抬头对上店长的目光,那里头满是惋惜。
    下午的行程忽然空白,夏禾光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搭上电梯往饭店顶楼的方向。顶楼是傍晚后才会营业的餐厅,此时空无一人,全透的玻璃门外是露天式的酒吧,摆着各式桌椅。
    夏禾光走到围墙旁,向下俯瞰,台北的街景尽收眼底。
    如果……从这里跳下去,会怎样呢?
    「叮铃!」突然的简讯铃声打断夏禾光的思绪,他拿出手机查看,是每个月都会收到的手机门号缴款入帐通知。
    阳日希已经帮他缴了五个月的电信费。
    他点开联络人,里面只有一组唯一的手机号码,却迟迟没有按下通话键。
    夏禾光拿出张老师送他的随身听,戴上耳机,按到第五首歌曲。他搭电梯下楼来到一楼大厅,挥别这个待了四个月的地方。
    搭上公车,将近三十分鐘的车程带他前往熟悉的地方,当那阔别五年再次映入他眼帘的校门口,他的内心竟然比想像中的还要平静。
    酷玩乐团chris的歌声还在夏禾光的耳边繚绕,虽然没了宛若护身符的黑色压舌帽,但耳边的音乐却彷彿镇定剂,安抚着夏禾光的心。
    「少年仔,你有什么事吗?」警卫室的大叔打开窗探头问道,因为夏禾光已经在校门口站了快半小时。
    夏禾光将随身听收进包包,走近警卫室的窗口,警卫大叔和五年前相比没太大改变,只是多了些白头发和皱纹。
    「大叔,您好,我是阳日希老师以前的学生,请问我方便跟阳老师见面吗?」
    「阳日希老师?喔!阳老师她四年前就已经转校了,你不知道吗?你是第几届的?」
    夏禾光愣了愣,「转校了?去哪里?」
    「她前阵子还有回来叙旧呢!我刚好有跟她聊了一下,她现在在台南沿海的国小任教,还抱怨台南的食物太好吃,让她胖了好多啊!」
    挥别警卫大叔后,夏禾光再次搭上公车,坐在角落的他,视线始终无法从手中的字条移开,那是警卫大叔刚才手写的纸条,上头四个字是阳日希目前任教的小学名称。
    自从他回归社会后,不是没有想过要联络阳日希,而是害怕见到她……因为她是这世上唯一清楚他所有不堪的人,面对她,他只觉得无地自容。
    回到家中,明明整天都没有工作,夏禾光却觉得特别疲惫,倒在沙发上没多久就睡着了。
    待他醒来时,天色已经转黑,他随意泡了碗泡麵果腹。吃饱后,他打开落地窗打算到阳台吹风,却被忽然灌入的一阵风吓到,赶紧关了窗。
    原本摆放在电视机上的东西散落一地,夏禾光一一拾起,却在看见某封信时楞神。
    阳日希曾经写给他的那封信,正好就躺在警卫大叔手写的字条旁边。
    一瞬间闪现的念头,让夏禾光看向时鐘,不假思索地拿起背包,回到房里随意塞了几套衣服,戴上黑色鸭舌帽便出门。
    「一张到台南的票,谢谢。」
    夏禾光来到台北火车站,赶在客运末班车之前买到票。
    客运的末班车上只有零星几人,夏禾光拿出随身听按至第五首歌曲,熟悉的前奏自耳机传至他的耳里,他望着窗外的黑夜,此时已经行驶在高速公路上,路边晃眼而过的里程牌,让他想起几个月前刚从高雄离开的时候。
    心跳忽而加快,似乎比那个时候还要激动。
    想见她的心情,越来越强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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