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深夜的台北,仍然是灯火通明,人造的光源掩盖了本该漫天璀璨的星光。
    在漆黑一片的房内,向曜云赤脚站在窗前,听着窗外的风声啸啸而过。
    即使不打开窗,他也能感觉到秋意在风中打转。
    朦胧间,向曜云似乎听到一个声音在喊着他的名字。
    远远地,一个人影渐渐浮现。那人从黑夜里飞来、穿过窗台,落在向曜云的面前。
    那人伸出一隻手,轻轻抚上向曜云的头顶,既熟悉、又有些陌生。
    灰暗之中,向曜云逐渐看清了那人的脸。
    那人是向曜云死去八年的哥哥——向翼廷。
    向曜云顿时惊讶地瞪大双眼,想开口说话,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向翼廷见他认出自己,温柔一笑,又将手收回,说道:「千万不要像我一样。」语毕,便转身向远处走去。
    随着向翼庭走远,周遭的场景逐渐扭曲起来,一眨眼就变成建筑物的顶楼。
    没有了墙壁的遮挡,秋风无情袭来,捲起地上的沙尘,吹得向曜云有些睁不开眼。
    顶楼的四周设置着半矮的金属栏杆,在狂风吹过的时候还会略为摇晃,发出咭吱咯吱的声音。
    向曜云仍是赤脚踩在水泥地上,脚底传来阵阵冰凉,使他心底生起一阵恐惧。
    看着向翼廷的背影逐渐往栏杆方向走去,向曜云立刻拔腿追上去,伸手想抓住他,但他越奋力追逐,二人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
    向翼廷翻过栏杆,两手在身后握住栏杆的上缘,回头看着向曜云。
    霎时,原本仍颯颯的风停止了,向曜云的手脚亦冻结在半空中、一动也不能动,双眼依旧死死盯着向翼廷。
    向翼廷面无表情地看着向曜云,一言不发、眼神空洞。
    周遭的空气逐渐变得稀薄,向曜云因为不能呼吸而胀红了脸,大口吸着空气,却只觉得将要窒息。
    向曜云仍然试图移动自己的手,想拦住屋顶边缘的向曜廷。
    顷刻之间,向曜廷纵身一跃。
    「不——!」向曜云从床上惊醒,大口喘着粗气,汗水已经湿了一整个床单。
    是梦。
    向曜云打开手机查看时间,十月七日,早上八点十六分。
    今天是向翼廷的忌日。
    向曜云瘫软地靠在床头,感到精疲力尽。
    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哥哥了。
    向曜云试图闔上双眼回想向翼廷在世时的样子,却因为时间久远,只能依稀记得几个破碎的回忆。
    他连一张向翼廷的照片都没有。
    因为所有向翼廷的照片,早在他过世的时候被妈妈给烧毁了,无论是生活照、毕业照、证件照……
    向翼廷的死,对妈妈而言是不能提起的禁忌话题。
    他已经不会为向翼廷的死感到伤心了,现在他怀抱着的只有无尽的空虚。
    小时候,向曜云总是拚了命想快点长大、好追上哥哥的脚步。
    但等他长大了以后,哥哥却不在了。
    事实上,等他越来越接近向翼廷死时的年纪后,反而开始不认为向翼廷的死是一种恶,而是一种解脱。
    叮咚——
    向曜云的手机收到一则讯息,是来自于他的妹妹——向馥翎。
    『今天早上不用打电话,你妈又晕倒了,爸在医院陪她。』
    看到这则讯息,向曜云感觉松了一口气,终于有点力气从床上爬起来、冲个澡。
    浴室中,向曜云把莲蓬头掛起,重复淋着热水,喃喃道:「和他一样……」
    儘管只是梦,他仍然对那句话耿耿于怀。
    向曜云握紧了拳头,将身体靠在墙上,用头轻轻敲在墙上,发出闷声。
    「什么叫做和他一样?」向曜云对着空气提问,但只听见水流哗啦的声音,再无他响。
    由于他已经和萧律江约好,今天早上要一起做物理实验的报告,只能赶紧收拾完毕、拿起笔电和书前往萧律江家。
    萧律江事先在家中准备了早餐——前一天买好的麵包及冲泡奶茶。
    由于柳书镜和叶棋安都出门上课了,整间公寓至剩下两人。
    于是两人便在随意地客厅席地而坐,各自将电脑摆放在茶几上,旁边放着饮料和早餐,直接开始着手撰写实验报告。
    向曜云一边咬着麵包,一边盯着电脑萤幕发愁,打好了标题与姓名以后,楞是不知从何下手,便仰天抱怨道:「我还是不太懂这个实验为什么这样做。」
    萧律江的视线仍然停留在电脑萤幕上,并继续敲着自己的键盘,说道:「数据处理就是计算温度每上升一度、铜棒会变长多少,用电脑算一下就可以了。」
    向曜云只是继续把麵包给吃完,又喝了口奶茶,说道:「这我当然知道,问题就是为什么不用尺量,要用这么复杂的装置。」
    即使这是个非常基本的问题,萧律江仍旧耐心解释道:「长度的电话,几乎是只有零点几毫米,用尺是量不出来的。」
    「哦,真是的。」向曜云噘起嘴,看着萧律江一脸认真的样子,他觉得有些好笑。
    事实上他也不是不理解这些细节,只是想胡乱抱怨一番、捉弄一下向来正经的萧律江罢了。
    向曜云蹭至萧律江身边,将整个人凑过去,想看看他都写了什么。
    当向曜云的脸颊触碰到萧律江肩膀的一瞬间,萧律江心头一震,正在打字的手逐渐停了下来,低头看向依偎在他肩上的向曜云。
    「嗯?」见他不再继续写报告,向曜云从他肩膀上抬起头来,一脸疑惑地望向萧律江。
    在两人对视的瞬间,萧律江抿嘴并撇过头,同时伸手推开他:「你过去一点啦。」
    「哦。」向曜云摸摸头,只当他是嫌弃两人挤在一台电脑前会太挤,便挪回自己原来的位子,继续和电脑大眼瞪小眼。
    萧律江拿起一旁的马克杯,喝了一小口奶茶,也不吞下,仍把杯口抵在唇边,让奶茶的醇香环绕在鼻子上,悄悄从视野的边缘看见向曜云的侧脸。
    萧律江才想起,自己好像很少如此近距离地看着向曜云。
    向曜云虽然每周都在篮球队练习,但皮肤原来就白皙的他,楞是像个奶油小生……
    恍惚间,仿佛又闻到方才他靠近时传来的淡淡清香,萧律江顿时飞红了脸。
    「咳咳咳咳——!」萧律江一个不注意,被嘴里含着的奶茶给呛到了,剧烈地咳嗽起来。又因为杯子没有拿好的缘故,洒了几滴奶茶在身上。
    向曜云见他这个样子,连忙拿起桌上的卫生纸,一抽便是五、六张,上前去给萧律江擦擦身体。
    「啊等等——!」向曜云的手突然拂上他的胸口,萧律江忍不住慌张地后退,后脑竟又撞在抽屉的把手上,让他痛得大叫起来,手上的马克杯也应声落下,剩馀的奶茶哗地一声,全泼在了身上和地上。
    向曜云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应给吓到了,抓着卫生纸的手不知往哪里放,只得静止在空中。
    奶茶的甜味逐渐在空气蔓延开来。
    萧律江两手撑在地上,看着奶茶之中自己的倒影,顿时很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低声说道:「啊……真是灾难。」
    「至少杯子没有破。」向曜云小心地避开地上的奶茶,把手中的卫生纸递给萧律江。
    萧律江一脸绝望地对他摆摆手,说:「不用,我觉得我去洗澡比较快。」
    「好、好的。」向曜云很努力地忍住不要笑出声来。
    萧律江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尽可能不要让衣服上的奶茶滴到乾净的地板上,躡手躡脚地移动到浴室门口。
    「我直接去冲澡、换衣服,你可以帮我擦一下地板吗?拖把和抹布都在阳台,谢谢。」萧律江语气略显无力。
    向曜云点点头,转身便去阳台拿工具。
    萧律江快步地闪身到浴室,把沾满奶茶的白色上衣脱下来、放进洗手台,再打开水龙头,希望把奶茶的褐色给冲淡。
    萧律江任凭水龙头的水哗啦哗啦地冲刷着衣服,无力地蹲下身,用手臂遮着眼睛。
    萧律将的胸口和肩膀仍有些发麻,近距离与向曜云对视的那一个瞬间,他甚至差点窒息。
    水龙头的水流声再大,也无法掩盖心脏怦怦的声音。
    萧律江伸出双手大力地拍打着自己的脸颊。
    大概……只是被吓到了吧。
    萧律江如此想着,终于能有力气站起身,稍微搓洗自己弄脏的衣服。
    「我今天干嘛穿白色的呢……」萧律江见污渍很是顽强,几经揉搓后褐色仍然若隐若现,忍不住低声抱怨道。
    而正奋力打扫着客厅地面的向曜云,什么都没有察觉到。
    打扫完毕后,向曜云见萧律江还没出来,只当他是衣服洗太久,便坐回自己的位子前,盯着电脑萤幕发呆。
    不知怎地,向曜云回想起早上的梦,便搜寻了向翼廷的社群帐号页面。
    由于名称是以英文暱称命名,所以妈妈并不晓得这个帐号。
    只见向翼廷的大头贴是一杯蓝色鸡尾酒的照片,除此之外的内容,无论是相片、贴文、好友清单,通通都是不公开或仅限朋友,向曜云无法看见。
    八年前只有十岁的他,还没有拥有自己的帐号,因此并非向翼廷社群帐号的好友之一。
    对向曜云而言,向翼廷所有的贴文内容至今都仍然是谜。
    即便是想要从哥哥的朋友那里打听,也无法得知哥哥朋友的联系方式。
    看着空荡荡的社群帐号,向曜云不禁害怕起来——自己会不会有一天也忘记哥哥的样子呢?
    不知不觉,萧律江已经从浴室出来,站到向曜云的身后。
    「这是谁?」萧律江问。
    向曜云被萧律江的声音给吓到了,肩膀抖了一下,说道:「啊、这个、这个帐号是……我哥。」
    萧律江一楞,想起之前听向曜云说过他的哥哥已经去世很久了,不免有些尷尬:「啊……对不起。」
    向曜云连忙关闭网页,对萧律将摇摇手:「不用道歉。」
    萧律江怕提起向曜云的伤心事,不敢再多问,赶紧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向曜云感受到萧律江的不自在,便说道:「其实我提起我哥哥已经不会很难过了,不要紧的。」
    萧律江怯怯地望向向曜云,见他不像说谎,倒是放下心来,不在自责自己莽撞,同时又想起了关于自己的事。
    「能够提起一个逝去的人而不流眼泪,代表你足够坚强。」萧律江用细微的音量说。
    向曜云听见了那句话,却是笑笑地不回应。
    他自认为还不足以被称呼为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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