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在外面,今天有一场聚会。”姜黎用力捏紧手里的病历单,声调绷直,“晚上陪你怎么样?”
    还差一项骨髓穿刺没做,姜黎拿着缴费单等着叫号,她吸了一下鼻子,过分清洁的消毒水味道让她又想吐了起来,没办法,她只能扶着台面歇着。
    她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自己单独来过医院了。
    其实她早年还是蛮体弱多病的,在江宁上学的开始水土不服,三天两头请假去医院挂水。有时候班主任忙不开,就派阮星蘅这个班长过来慰问她。
    一个人打针其实还蛮怕的,姜黎有点晕针,眯着眼不敢看。
    那时候阮星蘅突然走了过来,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忽然挨的很近,带了点冷意的手掌轻轻托住她的下巴,于是她目光所及,只有那一方淡蓝色的校服外套。
    后来病好返校,她才从其他同学的口中得知,原来阮星蘅是自请代替班级去慰问她的。
    感觉那股不适的恶心感往下退了点,姜黎仰头灌了一口水,自嘲地勾了勾嘴角,觉得自己这四年真是一点本事也没长,刚回到他身边,立马就不适应独立和孤独这两个词。
    医院的叫号铃声带着机械的冰冷,姜黎安静地坐在等候室里发呆,面前的玻璃窗户被敲响,她心跳一顿,立马抬眼看去。
    是顾川野。
    一身西服套装,衬衫的领结微微松了,眉目冷厉,这会正挑着眉盯着她看。
    “大小姐好端端的来医院干什么?”
    在这医院居然还能遇见熟人。
    姜黎悄悄把手背到身后,昂着头问他,“那你来医院干什么?”
    “谈业务的客户。”
    说到这事,顾川野也无语着呢,
    他顺势坐在姜黎旁边,两条长腿交叠,姿态很闲适地把手枕在脑后,语气随意,“合同签一半变卦想压价跟我谈判,还没谈完呢,被我气晕了送医院来了。”
    这事挺惊人的。
    但发生在顾川野身上,不惊奇。
    姜黎被逗乐了,伸手戳了下他,“有你这么当总裁的么。”
    顾川野嗤笑一声,抬着下巴冲她道,“我说完了,该你了。”
    “我来测血型。”姜黎面不改色道。
    “得了吧。”顾川野一把抽走她手里挂号单,一面扫着,一面漫不经心道,“小白羊,生日4月10,身高168cm,是个o型血。”
    “虽然我不能像阮星蘅一样有本事,一眼就看出你的任何心思,但我是个有判断的成年人ok?”顾川野随便抽了两张看,“疑似再生性……”
    他脸上嬉笑停了下来,声音被吞没在响起的机械女音里。
    姜黎垂了垂眼眸,轻轻抽走他手里的单子,跟着小护士一起进诊室。
    “我生病了,顾川野。”
    姜黎语气稀疏平常,目光很淡地看着护士在她的小臂上消毒准备打麻醉针。
    麻醉针的针头又细又长,她嘶了一声,扭过头,却对上了顾川野一张惊愕的脸。
    “我今天要是不碰见你,你是不是就不准备跟我说了?”顾川野捏住她耳朵,“你这小孩从小就重色轻友,感冒生病一点点痛就知道找阮星蘅那家伙哭,到我这儿什么都不说,是不是没把我当朋友啊。”
    “生病了就治病,也不是什么大事。”顾川野低头拿着手机联系几个还在国内的知名医生,他语气又快又急,低垂着头不看她。
    “我没告诉阮星蘅。”麻醉针打入,姜黎闷哼一声,艰难开口,“他最近忙,过段时间再告诉他。”
    “什么事情能比你重要?”顾川野看了她一眼,微微侧身替她挡住抽针的视野。
    穿刺针入了一寸,姜黎疼的直抽气。一个人强忍的劲因为顾川野忽然的到来而有了一个宣泄口,她嘤咛了一声,忍不住低声说了句,“好疼。”
    “好疼,阮星蘅。”
    顾川野抬手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扯唇笑了下,敛下眸默不作声地盯着她看。
    他知道姜黎完全就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阮星蘅也的确将她照顾的很好。十五六岁不懂事的年纪,他却拥有比同龄人更理智的认知和思考。
    他会给姜黎读童话书,也会领她去看纪录片。
    让她有理想,也教她善与恶的道德准则。
    在姜黎肆意鲁莽的青春,他像是一载稳重沉静的舟,牵着她去往更广阔更高远的一片天。
    所以即使出生在不受父母喜□□,她依旧能明媚如旭日朝阳,对这个世界充满热情和爱,去广袤的土地上追逐自由与理想,永远生动鲜活,不畏世俗,
    这些都是阮星蘅给她的爱。
    顾川野闷了一声,高大的身体微微伏低,虚着抱了她一下。
    “姜黎,你一定会治好病的。”
    “我不想失去你。”
    顾川野别过脸,悄悄抹了一把脸,他想起在京市大院里的那个夏天了,蝉声热闹,他被从乡下抱到顾家养着,怯生生地盯着他们在花园里弹琴学画。
    她站在高高的香樟树下,乌黑的长发就像是树冠一样茂盛飘扬,下巴微尖,鹅黄色的吊带长裙露出瘦白的一截手腕,她冲他笑得天真无邪,清亮的眸子像误入人间的白狐。
    “你叫我一声姐姐,以后在这里我罩着你怎么样?”
    稀里糊涂被她骗着叫了两年的姐姐,长大的时候顾川野才发现自己原来是比她年长的。她牵着他逛遍大院的每一个角落,领着他去爬树翻墙和摘野花,那些在这个老派贵族家庭眼中拙劣不堪的乡下把戏,在她满是钦佩的赞声里陡然开出了夏日的繁花。
    骑士不是公主的命定。
    王子才是。
    —
    和电视台交接完年末的最后工作,李双成问她是不是要打算调回江宁了。
    姜黎默了一下,抬头眼中眸光闪烁,“不一定呢。”
    可能因为市区不给放烟花爆竹,京市的新年总是缺少了那一股热闹的年味。姜黎拎着包顺着街道走,不知不觉走到阮星蘅的研究所的路上。
    透明的落地窗标志,他们在一楼大厅开着研讨会。
    姜黎站在门外静静地看着,后来门口的礼仪小姐认出了她,垂着手请她进去。
    “是阮医生的女朋友吧?您的座位他之前就替你留好了。哎?不是说您不来吗?”
    姜黎微微一笑:“工作提前结束了,就赶过来了。”
    礼仪小姐了然地笑了一声,称赞他们两个感情好。
    姜黎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坐了下来,敛眸看着他上午给她发的消息,这家伙说话还真是藏一半漏一半,明明就是想让自己来参加这场国内的成果宣布会,还偏偏假装要请他吃饭。
    她已经迫不及待看见阮星蘅站在台上看见她时候的表情了。
    姜黎轻笑一声,掏出小镜子开始补妆。
    触及发白的唇色的时候,她的心颤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勾起唇,描了个边。
    这是一场简要的记者发布会,前三排坐着的都是医学界的各个大佬。阮星蘅站在台上调试设备,喻教授双手交叠搭在膝上,热泪盈眶的盯着他们把一个小型机器抬了上来。
    大厅的灯光打的很足,极安静的氛围,除了摄像机时不时发出的滴滴声,这场肃穆庄严的发布会再无任何声响。
    这是对医学的致敬,也是对生命的尊重。
    阮星蘅站在最中央,他穿了一身纯黑色的西服,领结打的规整,灯影拓下的侧颜清冷矜贵,姜黎觉得顶头的光可以再偏移一寸,那刚好能照到他整张脸。
    光影刚好打在他镜片上,他抬了下镜框,下颌微微抬起,细致而又沉稳地开始介绍项目资料。
    姜黎弯了弯唇角,拿起手机放大,拍了一张他的独家照片。
    相册里的阮星蘅刚好抬头,他抬起手,托住那颗由电源连接而成的小小心脏,镜片下的眼眸点缀出亮光,他熠熠地看着她。
    姜黎心跳加快,她下意识低下身体,躲避他的目光,有觉得这样故意显得心虚,抖了下肩膀,昂起头明目张胆看他。
    下面是记者采访的环节。
    专业性的学术问题阮星蘅回答的从善如流。
    到最后一个问题了,记者眼珠一转,问了个轻松点的问题。
    “那么请问国内的第一颗人工心脏,您给它起了什么名字?”
    “这个,暂时要保密。”
    阮星蘅轻笑一声,他的目光微微柔了下来,“我要给我太太一个惊喜。”
    场下记者一片哗然,倒是没想到这位年纪轻轻就拿出惊人研究成果的医生早已就已经结婚了。
    阮星蘅向来不吝承认自己已婚的身份,只是在记者刨根究底问到女方身份的时候,他推了下镜框,居高临下地往台下睨了一眼。
    “暂时也是保密。”
    他抬起苍白的手背,摩挲着空荡荡的指节,漫不经心说,“在等她给我一个名分。”
    记者还欲深究,阮星蘅轻轻把话接了过去。他淡笑开口,“好了,还是再问一问医学相关的问题吧。”
    “那能问问您为什么当初想要加入这项人工心脏的研究工程呢?”
    这个问题其实很好回答,在这场国内关注度很高的发布会上,阮星蘅随便调动脑海里的辞藻堆积,都会是一项很加分的回答。
    他在这个问题沉默了一下,然后缓慢而坚定的抬起头。
    在他的身后缓缓放映出一张有数百人照片拼接而成的大合照,和平常的照片不一样的是,这些照片是黑白底。
    是这一年里,因为等不到供体心脏而失去生命中的一小部分人。
    阮星蘅回头深深看了他们一眼,而后微微躬身,以一种极其谦卑而虔诚的语气道——
    “为生命。”
    “为千千万万人。”
    少年的脊背从不因生活的重担所易折,却因生命的分量而敬畏。
    整齐响亮的掌声响起,最前面的医护工作者率先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他们整齐划一微微躬身,在这些逝去的,等待希望的人面前,将对生命的敬意献上。
    姜黎的眼眶湿润,她目光紧紧锁着阮星蘅。
    他站高台上,明月清风如朗月疏疏,恍惚间好像又重新站在了她记忆里的十六岁,站在明媚的阳光下,站在国旗飘扬的升旗台下,目光炯炯,对着五星红旗庄重宣誓。
    “为心中理想读书。”
    姜黎笑了下,爱意在这一刻攀登到顶峰,她站在人声鼎沸的圈外,看他荣光加身,真心实意地为他高兴。
    顾川野静静地站在她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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