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有踩踏积雪的声音。
    商绒回过头,一名衣袍玄黑的老者不知何时已立在她的身后,他的面庞肤色稍深,褶皱很多,眉峰凌厉而杂乱,脸颊还有几处斑,五官却始终令她觉得熟悉。
    “它也知道那是个藏宝的好地方。”
    他看向那只蹲在墙根底下咬骨头的细犬,那双眼睛微弯起来,明明是一张苍老的脸,嗓音却泠然出奇。
    “……折竹?”商绒惊愕地望他好久。
    他一改刻意的佝偻之态,站直了身体,眼睛的弧度更弯,犹如月亮,他将手中提着的东西往她脚边一扔,“换上。”
    商绒低头,是一双藕荷色的布鞋,里面白绒绒的兔毛绵密,虽说不上漂亮,但只瞧一眼便知其应当很温暖。
    “谢谢。”
    商绒眼睫微动,轻声道。
    她扶着他的手臂,站立着脱下那双已经破了底的软履绣鞋,穿上那双兔绒布鞋,毛绒绒的底子软得像踩在云上。
    天上又落雪了。
    凛风吹着她湿重的衣袖,她抬起头,迎上他那样一双剔透清亮的眼睛,那是再腐朽的皮囊也遮掩不去的,独属于他的少年意气。
    “粘上它,”
    他将一方木盒打开在她眼前,里头静躺着一张薄薄的,半透明的东西,药香混合不知名汁液的酸涩味道袭来,她听见少年沉静而清淡的声音:
    “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第6章 谢谢你
    “陛下,南州城不可久留,臣请陛下尽快回玉京!”
    南州城行宫内,凌霄卫指挥使贺仲亭跪在浮桥之上,暗青色的袍角垂落,被桥上融化的雪水浸湿。
    “贺卿,你明知朕此次南巡是为了汀州天照山上的白玉紫昌观。”淳圣帝负手而立,并未回头。
    白玉紫昌观是天下皆知的名观,相传数百年前,名道灵虚子便是在此观中得道飞升。
    古来上紫昌观拜访的文人墨客,寻仙问道者不知凡几,此番淳圣帝南巡便是为了入紫昌观亲眼看一眼他六年前命人在观中依崖壁而修建的天尊神像。
    贺仲亭拱手,“陛下,这股叛军原本盘踞西北,如今又为何会出现在南州?只怕……”
    “只怕什么?”
    淳圣帝回过头来看向他。
    “只怕这些人不一定与西北的叛军有关,反而与南边的世家……”
    贺仲亭的话并未说完,但淳圣帝的神情却是一滞,随即脸色变化许多,他摩挲着玉扳指,沉吟道,“朕这几年,是将那些世家逼得急了些。”
    云川有四大世家,大燕三百年前建国之初四大世家便盘踞于云川,云川的百姓最为信任与敬奉的是世家而非远在千里之外的皇帝。
    为使天下归心,大燕开国皇帝允准整个云川为四世家共治。
    百年世家所积累的财富与人力,即便是身为大燕的帝王,他也的确不能小觑,毕竟此时他已身在南边,他要去的汀州离最南端的云川已经十分接近了。
    “可明月……”淳圣帝心下已有些松动,可想起随他南巡的公主,他愁绪万千,“贺卿,明月从未出过宫,这是第一回 ,天寒地冻……也不知她如今好不好。”
    “陛下放心,臣的儿子贺星锦会带人继续留在此地搜寻公主下落,公主的画像臣也已经命人送去各州府,要他们秘密找寻。”
    贺仲亭再俯下身去,满掌沾雪,朗声道:
    “贺星锦若不寻得公主,绝不归玉京!”
    ——
    仅仅只是在医馆多抓了几味药材,再被混合进不知名的树皮汁液里熬煮出胶状物,便能被制成这样一张薄如蝉翼的“脸皮”。
    这东西虽无法改变人的五官,但在半干未干时捏造的褶痕却与人脸上的皱纹一般无二,它的颜色也趋近于蜡黄的肤色。
    这是折竹以往躲人时最喜欢玩儿的把戏。
    也多亏了这东西,商绒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遭遇每一道不经意落于她身上的目光时,她都会因这样一副发皱的皮囊而隐约获得一丝的安慰。
    正值午时,镇上的客栈里人很多,商绒心里本能地排斥这样热闹的地方,却被折竹捏着手腕,不得不跟着他一步步往楼上去。
    店小二满脸笑容地将门推开,见他二人走进去便立即关上房门,下楼去招呼厨房准备饭菜。
    折竹松了她满是冷汗的手,一撩袍角在桌前坐下,他径自倒了一杯茶,端起盏来摸到是冷的,便又嫌弃地放下,再回头,他发现商绒还站在那儿没动,便挑眉,“你在想什么?”
    少年已经猜出几分,却仍明知故问。
    “折竹,我要走了。”
    商绒摸着脸上柔软逼真的面具,又说,“你有你要躲的人,我也有我要逃避的事,谢谢你给了我这个东西。”
    心里藏着的事情太多,所以她的眼睛里总是见不到几分轻松笑意的,此时她背着光站在他眼前,慢慢地垂下眼睛去。
    “那支金蝴蝶,我真的不用你还……”
    她的话还没说完,却听少年打断她道:“即便要走,也先吃完这顿饭。”
    商绒抬头。
    仍是那张苍老褶皱的脸,可他看向她的眼睛,还是像在雪水里濯洗过的星星,不加掩饰的,是他干净的神情。
    商绒还是在桌前坐了下来,没一会儿店小二敲门进来,送上一桌饭菜,一壶热茶,说了声“慢用”,便赶紧退了出去。
    那饭菜上桌的第一时间,商绒便嗅到了一种令人难以忽视的腥味,原来桌上四道菜中,便有两道荤腥。
    “肉——原来这么腥?”
    商绒将面前的那道菜推得远了些。
    “你从未沾过荤腥?”
    折竹有一瞬惊诧,但当今大燕玄风正盛,有信道或信佛的人家讲究清修,也总有茹素的,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一直茹素的人,的确会对肉食的腥味极其敏感。
    折竹端着茶碗,里头泡的散茶叶片浮沉,热雾氤氲之下,他的眉眼冲淡许多,或是临时起意,他唇边带笑,“若你敢吃,我便答应你,放你离开。”
    商绒一瞬抬头看向他,“可你方才明明说……”
    她后半句的话音在撞见少年的那双眼睛时,忽然咽下。
    这天下很大,商绒此生第一回 踏出宫墙时便知道,她以为自己有机会得到自由,可出来之后,她才发觉,这陌生的人间又是另一个巨大的牢笼。
    她根本无处可去。
    可即便是这样,她也仍旧要离这里,离南州远远的,甚至于——离这个神秘到令人无法看透,不知他任何目的的少年远远的。
    她宁愿一个人。
    商绒握着筷子的指节越收越紧,她盯住那道才被她推远的菜,鼓起勇气夹来一块,忍着那股腥味,紧闭起眼睛勉强喂进嘴里。
    “明月,荤腥是浊物,而你生来洁净,绝不能沾。”
    那道声音犹如梦魇萦绕耳畔。
    商绒手背的筋骨紧绷起来,到了此时,她显然已不再是为了少年的那一句话而勉强吃下那块肉。
    眼眶不知何时湿润起来,她一筷又一筷地夹来肉块,强忍腥气裹着米饭吃下去。
    整整十五年的规矩,被她一口一口地吃掉了。
    折竹静默地看着她,看她吃完了那碗饭,看她将碗筷放下,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目光,问他,“我可以走了吗?”
    折竹没有说话,只是抿了一口热茶,轻轻颔首。
    商绒站起身来,走到房门处才要伸手开门时,她忽然定住,回过头来。
    窗棂外落进来大片的天光,楼上楼下的嘈杂反衬此间的静谧,他坐在桌前,冷冷淡淡地与她相视。
    “折竹,真的谢谢你。”
    她不会笑,只朝他扯出个奇怪的表情。
    ——“吱呀”。
    房门打开又合上,那光影照在折竹的侧脸又隐去,屋内彻底安静下来,折竹漫不经心地垂眼瞥着失了温度的茶碗,随手搁下。
    他摸索着鬓角的边缘,轻松将脸上的东西揭下,再将蹀躞带系在腰间,软剑擦着玉带金扣发出清晰泠然的声响,他推开一扇窗,下面是寂静的旧巷,连雪也没扫净。
    悄无声息的,少年身影轻盈地掠入风雪,他踩踏飞檐青瓦穿行于猎猎风中,很快落于一处破败庙宇前的一棵树上。
    庙门摇摇欲坠,满地零散的枯草沾着血腥,他隐于青黑的枝影间,静看了会儿那身形高大的青年一趟一趟地将庙里的尸体搬到院子里来。
    折竹倚靠在树干上,双手抱臂:“姜缨。”
    那青年乍闻这样一道声音,便立即往四周望了望,“十七护法?”
    他话音才落,便见那黑袍少年自不远处的树上飞身而来,轻飘飘地落在他的面前。
    “十七护法,您是何时来的?你可知何忍他们……”姜缨一见他,便忙指向身后的六具尸体。
    只是他话还没说罢,便听少年嗓音泠泠:
    “我杀的。”
    姜缨惊愕地大睁双眼。
    “我的藏身之地也算隐秘,但今晨十一哥的人却找到了那里。”折竹迈着轻缓的步子走到那几具尸体前,“后来我假作重伤不济,才在镇上的康平医馆留了我的记号,何忍就来得如此之快,你说,这是为何?”
    折竹命何忍去查十一半月前的行踪,可何忍却偏偏在今日出现在这裕岭镇上。
    “十七护法!属下绝无背叛护法之心!”姜缨看向已经死去的何忍那张沾血的脸,他双膝重重落在地上。
    “我知道啊。”
    折竹颔首,凛风吹拂他一缕乌浓的浅发,他回头看向下跪的青年,“不然,你也躺在这里了。”
    少年的嗓音有种沾着雨水般的清爽,却令姜缨的脊背近乎被冷汗浸透,他低着头,顾不得擦额头的汗,忙将怀中的一支金蝴蝶簪取出来双手奉上:“十七护法,您交代的事,属下已在南州城内查到了一点眉目。”
    自拿到这支金蝴蝶起,姜缨便马不停蹄地赶往南州城,他今日赶回山上却只瞧见满地尸体便知不妙,再循着记号找到裕岭镇上来到这破庙里,何忍他们这些人就已经凉透了。
    若他真与何忍一般背叛了十七护法,那么他又怎么会放过十七护法伤重的好时机,更不提还在此地收尸。
    姜缨心中越发骇然,深知这十六岁的少年之所以能在天下第一杀手楼中稳坐护法之位,除了他武功卓绝之外,还因他智多近妖。
    明亮天光中,那金蝴蝶簪的翅膀微微颤动,粒粒莹润剔透的明珠闪烁漂亮的华光,折竹一见它,便伸手接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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