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抬起头,看向了已经恢复正常的雨幕。
    那道毫无征兆便穿透虚空而来的亮线已经消失不见了。
    但他却没有任何轻松的表情。
    面色反而更加沉凝,乃至于到了乌云压城城欲摧的程度。
    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
    一个虽然未曾真正见过一面,却在心中深深印刻着的身影。
    她一袭白衣,脚踏金莲,缓步而来。
    一黑一白两道月华,拥有自己的生命和灵性般在她的身侧旋转飞舞。
    还有丝丝缕缕的混沌灰雾,萦绕在前后左右,将那袭朴素的白衣衬托得分外圣洁。
    顾判自从和千羽湖主见过那一面之后,也曾经不知道多少次地想象过,和这位传说中的人物见面的场景。
    更是不知道多少次模拟推演过与她之间的战斗。
    有每一次在推演过程中,心弦都不由自主绷紧到了极点。
    但是。
    现在真正见到了本人。
    他却忽然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那么的紧张。
    甚至能够心态平和,以一种相当放松的情绪去欣赏她所展现出来的一切。
    她在距离湖面十步左右时停下了脚步。
    顾判收敛所有心绪,抹去脸上的鲜血和雨水,恭恭敬敬躬身行了一礼。
    “晚辈业罗后圣,拜见初圣。”
    “剑主仙体安康,福缘万载。”
    第1251章 修正背叛
    “福缘万载……”
    “你这是在说吾为何还不早死啊……”
    “吾若是真的福缘只享万载,早在数万年前就该福尽缘灭,不该存续于世间。”
    她轻叹一声,接天连地的雨幕在这一刻忽然停顿下来。
    “刚刚吾的那一剑,本来只是斩向那两位的余波,并不会真正伤到你,所以你也不需要将之硬接下来。”
    顾判微微一愣,完全没有想到她的开场白竟然会是这样一句话。
    沉默数个呼吸后,他便直起身体,语气平静道,“或许还是因为晚辈站的不够高,因此眼界受限,看得也不够远,所以无法勘破初圣大人那一剑的虚实,只能是不管不顾先硬扛下来。”
    她对这一回答不置可否,目光越过他的身体,落在了更后方的湖面之上。
    “剑侍,就在那尊棺材里吗?”
    “她和千羽湖主,都在里面。”
    她微微点了点头,也不见有其他什么动作,那尊棺椁便轰然破水而出,穿透重重雨幕,悬浮在了她的身后。
    顾判没有任何阻止的意思,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动上一下,只是安静而又沉默地看着那尊棺椁从自己身后飞起,最后落入到她的掌控之中。
    直到此时,他才缓缓呼出一口炽白火焰,有些疑惑地道,“前辈看上去,似乎有些虚弱的样子?”
    出乎他预料的是,她竟然点了点头,“吾现在确实有些虚弱。”
    “既然你看出来了,那就过来帮吾抬着这尊棺材,将她带回她该去的地方吧。”
    顾判垂下眼睛,沉默许久之后,却是慢慢摇了摇头道,“初圣大人可以带走剑侍,晚辈不会有丝毫的阻拦,只是这尊棺椁,还有里面的那只星羽孔雀,晚辈还是要将她送到断离山脉之中,与重临前辈合葬。”
    两道黑白月光停滞了一刻,随即再一次灵性地环绕飞舞起来。
    她的声音听上去依旧空灵清澈,犹如天籁,“在没有足够的能力之前,固执地坚持往往会让自己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但是我想试一试,如果连试都不试一下的话,又怎么知道呢?”
    顾判面上浮现出恭谨谦逊的笑容,口中所道出的,却是和恭谨谦逊并没有太大关系的话语。
    “晚辈其实也很想知道,在数万载重重迷雾的笼罩之下,初圣前辈又是怎样才获取到了足够的能力,然后将一切忽然颠覆变成了完全不同的模样。”
    面对着下方顾判的拒绝和疑问,她却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豫,反而是闭上了眼睛,带着些许回忆缅怀的语气慢慢说道,“吾并没有颠覆什么,更算不上是背叛,而是一直在沿着那条早已经定下的道路向前而行……”
    “如果非要说颠覆与背叛的话,或许应该是尊主的背叛与颠覆,背叛了牠自己所一直坚持的道路。”
    顾判猛地愣住,过了片刻才呼出一口浊气道,“这个瓜很大。”
    “就是不知道能不能保熟。”
    她仿佛并没有听到他说的话,而是陷入到了对于往事的回忆之中。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尊主身为幽玄,又号九幽之主,很早之前便已经站在了诸天诸域的高处,也受到了来自于大道乾坤愈发强大的恶意与压迫。”
    “你或许也听到过,修行者逆天而行,顺行为人、逆行成仙这样的话,但是,对于诸天诸域内的几乎全部修行者而言,这句话其实都是不正确的,不过是他们的妄念幻想而已。”
    “对于除了那寥寥几位之外的其他所有修行者而言,他们啊,还远远不够资格逆天而行,最多只不过算是在乾坤大道、诸天诸域规则下借用天地之力,强化己身的蝼蚁罢了。”
    “但是,若有生灵真正修行到了能够使天地为之侧目的层次,却又倍感压迫禁锢,最终为抵挡压迫冲刷,只能走上逆反天地的道路,正所谓天地造万物以育人,人无一物可报天,鬼神明明,自思自量……”
    顾判思索片刻,缓缓说道,“初圣的意思是,其他修行者,根本就是嘴上喊着逆行成仙,事实上却不过是寄生虫而已,唯有九幽之主在内的寥寥几个,才是真正踏上了逆天而行的道路?”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尊主因为强大,而不得不谋求建造渡世之筏,横跨无尽苦海,只可惜天地无穷而人力时有穷,哪怕是尊主这样将洞天之主道路走到真灵法玄之玄境的大能之士,也在近乎无穷无尽的压迫冲刷下难以维系,而不得不在洞天之主道路之外另辟蹊径,尝试以不同方式摆脱镇压与束缚。”
    顾判叹了口气说道,“所以就有了数万载之前的幽玄大战神主传承者于虚空深处,和月华之主的生死对决,以及业罗战阵的征伐四方,为九幽洞天引入新灵?”
    “你所说的并不准确。”
    她露出一丝浅淡的笑容,“吾等并不是为九幽洞天引入新灵,而是按照尊主法旨,以九幽洞天为本,以虚空纵横为辅,以神主之道为引,最终让整个九幽之地成为完全的洞天不灭体……”
    “所以才有了业罗横空出世,剑阁御剑东征,与两位元始神主、太阴元君等诸多大修行者交手于虚空深处,真正逆天地而行的举动。”
    “但是……”
    她面上笑容不变,语气却有些低沉了下来道,“但是苦海无边,天地无涯,神通终究难敌天数,是以就连尊主这般坚韧不拔的道心,都因此出现了彷徨与迷茫,直至最终没有再继续坚持下去,而是选择了退而求其次,背离了吾等所一直坚持的道路。”
    顾判沉默良久,低低叹了口气说道,“革命领袖背叛了革命,或者说从你们的观点出发,就是从最初的左倾转向到了右倾,苏联解体,东欧剧变,资本主义卷土重来,民主富豪剥削大众,狗狗六就是福报……”
    “所以说你们就反了,摒弃了九幽之主最后滑向的修正主义路线,真正要这天,再遮不住我眼,要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这众生,都明白我意,要那诸天神佛,都烟消云散……不知晚辈说的,对还是不对?”
    第1252章 取其精华
    顾判小心观察着她的表情,见到她没有什么变化,于是便接着说道,“初圣前辈高举反旗一事,虽然我并没有经历初圣当初所经历过的事情,姑且也不论对错,但也能有所感同身受。”
    “但是如果再换一个角度去考虑,站在那些经历了界域战阵的诸域生灵的角度去想,无论是九幽之主也好,还是后来的你们也罢,都只能是算是把各种命运强加在他们身上的强权,而他们就算是想要反抗,因为实力差距实在太大,也无从反起。”
    直至听到此时,她才语气平淡地道,“资本,吾还是有所了解的,不过你所说的这些话,吾还有些地方不太明白。”
    “初圣前辈不需要太过在意,晚辈说的这些只不过是有感而发,和屁股有关的言论而已……”
    “毕竟在我们这样一个强者为尊的世界上,不同的人都有着不同的屁股,坐在各自不同的位置上,考虑事情总会以各自的角度出发,必定会形成各种各样的冲突,这就是最不可调和的理念矛盾,路线之争,只能以一方的胜利和一方的失败而告终。”
    “就如同万载之前业罗三圣的逆反天地而行……”
    她听到此处,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你口中的三圣啊,他们却算不上是逆反天地,若是按照你刚才所说的东西,他们最多只能算是在不知晓内情下的欺师灭祖。”
    顾判愣了一下,只能再次叹了口气道,“没有压迫,就没有反抗,而且他们也失败了。”
    “他们只是没有成功,并不能算是失败,而且本来在万载之前,吾就可以从不见不闻亦不可知的自我封印中苏醒过来,结果正是因为在制造末法之劫恢复己身的过程中,遭到了他们的反抗,所以才不得不将这一时间向后又推迟了如此之久。”
    品味着业罗初圣的话,他忽然就生出了几分疑问,“晚辈不太明白,万载之前前辈以末法之劫吞噬灵元恢复己身,为什么到了如今,却又制造了洞天坠落,降下造化之水以飨众生?”
    “因为在那个时候,吾要的是吸纳增加,到了万载之后的现在,吾已经度过了那个阶段,需要的却是做减求空。”
    “哦?初圣前辈这样子说话,却是很难令晚辈信服……既然如今正在做减求空,为什么还要死死抓住荒辰两个不放,将他们禁锢在了时空乱流深处的虚实之间?”
    “辰龙果然是在你这里留下了一记后手,倒也不枉费吾在封镇他们两个的同时,又分出真灵化身来此一趟,见你一面。”
    她依旧在宁静淡然地微笑着,丝毫没有就此翻脸动手的迹象,“你要知道,吸纳融入和做减求空并不冲突,所谓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想要真正能够对抗乾坤大道、无尽时空的压迫与冲刷,乃至于希冀于抵达苦海无涯的彼岸,只凭吾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唯有在一增一减之间,才更容易寻找到那个正确的答案。”
    “初圣前辈同样走上了当初九幽之主的道路,以九幽洞天为本,以虚空纵横为辅,以神主之道为引,最终让整个九幽之地成为洞天不灭体?”
    “不,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吾虽接过了尊主的大旗,最终想要达到真正超脱的目的与尊主一致,却并不会完全按照尊主的道路前行,他是他,吾是吾,不可混为一体。”
    “更何况当初吾虽是业罗初圣、问剑阁主,内里最为根本的身份却是尊主手中的一柄利剑,如今利剑走上台前,终归不会再去重复被握在手中时的老路,对于尊主而言或许是活路,但对于吾而言,却绝对是死路一条。”
    “所以前辈才会将九幽之主取而代之,翻身农奴把歌唱,做了自己想做的主人?”
    “吾刚才已经说的很明白了,若是尊主本身并未彷徨退缩,没有背离当初吾等心之所向的那个最终目标,吾即便是剑折人亡,亦不会有任何的逆反与怨言,只是牠先是赋予了吾这柄剑以道路,最终却又背离了这条道路,吾便只能以身代之,继续前行。”
    又沉默许久后,顾判朝着左右空空如也的湖面上各看了一眼,再次对着面前的白衣罗叶躬身一礼道,“初圣前辈,需要我做些什么?”
    “吾还是需要你的成长。”
    “那么,长成之后呢?”
    “你现在还有一些差距。”
    “晚辈的意思是假如,假如我已经长成了呢?”
    她目光平和看了他一眼,“吾就会来摘取成熟的果实,让自身能够在通向永恒超脱的道路上更进一步。”
    “为什么会是我?”
    “你不需要妄自菲薄,却也莫要太过看重自己,在吾的眼中,包括九幽月华、五行诸域等等在内,所有生灵都有成为果实的可能,而你,只不过是从诸多生灵之中脱颖而出,真正成为果实的其中一个……”
    “不过令吾也感到有些惊讶的是,你这一颗果实自进入到吾的视线之中后,其生长速度非同一般,已经远远将其他许多果实抛到了后面,假以时日,也并不是不能做到脱离主干,自成一树的高度。”
    “既然如此,初圣就让我自成一树不好么?大家又都有着业罗这样延绵数万载的香火情存在,到时候两树相依,互为掩护,岂不妙哉?”
    “你自成一树的可能性太小,吾的损失又太过巨大,所以你的说法不可信矣。”
    “初圣前辈这么说的话,那就是谈不拢了?”
    “你觉得呢?”
    “书上有句很有意思的话不知道初圣前辈听过没有,那便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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