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
    舒窈走入教室时,众人齐唰唰望向她,无人开口,看她的目光复杂至极,却无往日敌意,倒像是想开口说些什么,又见她不苟言笑,一幅生人勿近的强大气场,不敢接近她。
    舒窈不太在意,她已习惯瞩目,环顾一周,径直往座位走去,钟悦兰与她拥抱,开心地分享校庆成果:“窈窈,你没来好可惜,那天真的好精彩!乐队一上场气势就好足,我们赢下隔壁拿第一耶,对了,梅清婉她…上台讲话特地感谢你,窈窈,我觉得……”
    “你觉得什么?”舒窈放书的手一顿,问。
    “我感觉你们有误会。”钟悦兰道。
    舒窈避重就轻地一笑:“赢了就好啦。”
    比起这个预料之中的结果,她更关心钟悦兰家里事,校庆前钟悦兰因父亲与阿妈争吵离婚之事日日郁郁寡欢。
    一听舒窈问起,钟悦兰果然面露愁容,撑起一个笑:“还是在吵,我阿爸讲他为了应酬不得不去,上头安排要好好招待,他说他要给一家好生活他也没得选,奶奶打电话来劝和,外婆不同意,她给阿妈讲,男人有钱就变坏,有一就有二,别听他胡说八道净会给自己辩解,坚持要阿妈离婚。”
    “那如果他们离婚你怎么办?”舒窈忧心忡忡,问:“你要回大陆?”
    “阿妈是陪阿爸来的,离婚她肯定要回去,如果我跟阿爸就能留在香港,可是我舍不得阿妈,也舍不得你……”钟悦兰眼圈一红,盯着课本,满行字没看进去一个,眼睛朦胧一片:“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两人还要讲话,上课铃声一响。
    钟悦兰伏在桌子上小声抽泣,一张纸条从桌子下,传递过来,她展开一看,皱巴巴的纸上,一笔一画认真写着:“无论你之后去哪,不管天南海北,我们都是朋友,如果你要回老家,我们考同一所大学,还能再见。”
    钟悦兰抬头,隔着泪花,舒窈对她微笑。
    青葱岁月里,谁不会对认定的友谊许下天真又坚定的诺言?约定往后一定要相见,管他十年二十年,可是那时还不知世间艰难险阻,即使“一定”也好难。
    放学后,班长方诚带头来向舒窈道谢,他虽和舒窈一样家中涉黑,却是生得斯文秀气,性格腼腆,与舒窈大不一样,一句话讲不完,脸先红一半:“谢谢你,舒窈,我们班能得第、第一,你功不可没。”
    舒窈噗嗤一声笑出来,不以为然:“你家又不是请不动人,客气什么?”
    方诚脸红到耳根,低头吱唔一句:“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舒窈勾起好奇心。
    左瞧右望见人群散后,方诚才一脸失落道:“我与你不一样,我家没人重视我,即便我提了,他们也不会同意。”
    “他们?”
    舒窈当场愣住,看来他这个小少爷当得很憋屈。
    “我大哥和我二哥。”方诚看向她,鼓足勇气,没头没尾一句:“你不知道,我从小就很羡慕你。”
    羡慕她家只有她一人,如珍似宝,娇宠上天,自小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不用看人脸色。
    羡慕她?还从小?舒窈可记不得在来圣德前见过这号人物。
    方诚苦笑一下:“看吧,你也记不住我,我们很早就见过,在义安和兴华还合作时,我二哥的生日宴。”
    舒窈努力在记忆中寻找,然而许久还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
    方诚说:“不必勉强想,我就是觉得,你很厉害。”
    “我哪里厉害?”舒窈一点也不觉得她厉害,要是“厉害”,怎么会被李行欺负得那么惨?
    一想起李行,舒窈脸颊一烫,在心底嘀咕,他可真是在她脑子里阴魂不散,这也能想到他?真是怪。
    “我知道珍妮的事,我知道她…她是…”方诚欲言又止,最终垂头丧气未能说完,转而讲:“如果我是你,我在班上就待不下去了,没想到你还能…”
    舒窈搞不清楚他这番话什么意思,冷冷哼一声,不再理他:“你知道真相又怎么样,也没见你帮过我。”
    听她这么一讲,方诚嚅唇道:“我、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是我家里人不让我与你来往…”
    “马后炮!”舒窈翻个白眼,拎起书包往外走:“你家里人对你不好你还这么听话?算啦,我这人大肚量,懒得和你计较,走了!”
    这天离校,钟悦兰与她道别先走,舒窈慢悠悠挪出校门,这几日都是李行来接她,今日不知为何晚了,等车时,梅清婉忽然从后叫住她,扭扭捏捏半天才开口:“……舒窈,谢谢你。”
    舒窈脚步一僵,不自然地冷声应一句:“免了,我只是不想看见别人嘲笑我们班未拿第一时带上我。”
    梅清婉双眼明亮,看向她说:“我不是说乐队,我知道那件裙子是你送的!除了你,没有人和我喜欢同一位设计师。”
    舒窈一下沉默,回忆起从前与陈珍妮、梅清婉三人要好时,大家常在一起手挽手逛街购物,只有梅清婉与她喜好相似,在审美默契上,连珍妮都比不上。
    正巧车来,李行按了下喇叭,舒窈没有回头,直接窜上车,隔着一扇车窗,她唇边笑意止不住。
    梅清婉从后视镜里冲她一边挥手一边喊:“喂!舒窈,下次逛街一起!”
    “看我心情啦!”她懒洋洋应一句。
    “和人逛街?”李行接过她甩来的书包,转头慢声一问:“那什么时候和我去看电影?”
    舒窈想也不想,嘟嘴:“我才不想和你去——”
    手指被修长宽大的骨节扣住,一张票塞进她手中,还沾着他手掌温度,温热的指腹在她掌心一挠,点点痒意爬上心头。
    “周末我们一起去。”他声音平缓。
    舒窈抬眼,倏忽间撞进他侧目望来的眼里,李行习于冷眼看人,黑黢黢的眼珠不笑时像一池寒水,幽幽飘着雪星,可一见着她,弯唇一笑又作春温,眼里残雪消了,春天也来了。
    呼吸一慢。
    她下意识蜷着手指,却无意间扣紧了他的手,舒窈慌不则已甩开,侧过小脸望窗外,玻璃窗上倒映着他的侧脸,她在看窗,他在看她,两人视线在模糊不清的玻璃窗里不期而遇,舒窈心跳一快,立时垂眼。
    哪哪都有他,好生烦人!
    纵使舒窈躲得再快,也躲不过心跳声越来越响,耳朵越来越红。
    本周三,正是钟悦兰生日,她换上舒窈精心挑选的裙子,闷闷不乐许久的人,总算露出一个笑脸。
    舒窈带着她去好好逛街shopping一番,晚上用完特订大餐后,舒窈端起一个蛋糕上前:“生日快乐哦。”
    钟悦兰看着蛋糕上那支昏黄燃烧的蜡烛,蓦然回想去年寒冬腊月,一家人围坐在外婆家,餐桌靠窗,傍晚后窗露出几枝光秃秃黑漆漆的树干,头顶白炽灯闪烁,在老旧的电视机面前,钟悦兰抱着家里小花猫,听外婆悠悠讲起儿时故事,家中虽穷,日子津津有味。
    阿爸最后说要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公司要将他派去香港,他与阿妈商量着过完年带着一家三口都去香港,外婆说“好”,叫他们放心去,她身子骨还健朗,不必担心。
    于是家里人手拉手,一起许愿来年更好,不求飞黄腾达,只求平平安安,一天比一天好。
    回忆真是美好,无论是她的回忆,还是外婆的回忆。
    今年开春,一家人欢喜来港,外婆一路含泪相送,坐上车后,钟悦兰在棉衣兜内,翻出塞得满满当当的红包,红包上只歪歪扭扭写着两个字“悦兰”,外婆生于战火纷飞的年代,那个时代的人能活下来已是万幸,她从不识字,也不知这两字在灯火昏昏下学了多久。
    她一生省吃俭用,只希望孙女远走他乡也过得好。
    哪能猜到未过两月,便是天翻地覆的变化,一家人和和美美围坐餐桌边憧憬未来的画面还在眼前,怎料转眼间,十七岁女孩,就要面临家庭巨变。
    幸运是,还有好友在身边。
    “快许愿!”舒窈将蛋糕递给她。
    钟悦兰强忍泪意,闭上眼默默许下一个心愿。
    成长从不只是一个人的故事,在舒窈长大的过程中,人人都在长大,都在宛如抽丝剥茧般的疼痛里重获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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