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又该惹出麻烦了。
    其实,初沅这个反应,并非是畏惧虞崇峻这个人,而是有点,无法直面他的一些出格行为罢了。
    虞崇峻出身行伍,常年镇守边关。
    直至三年前,扬州水潦,匈奴伺机来犯,他借着这场战役,用两年多的时间将匈奴远逐,得到了圣人的嘉勉,方入京领金吾卫将军一职,护佑皇城安宁。
    也就是在他披甲凯旋,载着满城百姓欢呼进京的那日,他对茶楼上,临窗品茗的初沅一见钟情,自此,便开始整日围着她打转——
    不是堵在公主府门前,就是想法设法地去拦她的翟车,送各式各样的小玩意,以表心意。
    丝毫不懂得含蓄,热狂至极。
    未曾去过边塞的初沅,又何曾见过这般阵势?
    她既是震撼,又是无措。
    婉拒无果后,只有极力回避。
    然虞崇峻此人,实在不知脸面为何物,还以为初沅躲着他,是因为害羞。
    三个月前,为了表明心意,他竟是去雇来六十多辆犊车,装满姹紫嫣红的繁花,将整个公主府团团围绕。
    闹得满城沸沸扬扬。
    初沅不堪其扰,惹得圣人大怒,罚令禁足他三个月,并笞打四十,停俸一年,勒令他不得再此般行事。
    他这样的行伍之人,按理说,是和承恩侯府沾不上边的。
    他说是来为老夫人贺寿,想必,定是冲着初沅而来。
    想想虞崇峻的行事作风,太子妃也分外无奈。
    她安抚似的轻拍初沅肩膀,随即抬头,望向不远处的滕子逸,唤道:“子逸。”
    滕子逸迟疑地看了眼她旁边的初沅,慢步走近,收礼地止于一步之远的地方,略微颔首应道:“不知太子妃有何指示?”
    于是太子妃便将情况轻声对他说明,叹道:“初沅不知侯府路貌,就劳烦你,先送她从侧门离开。”今日是老夫人寿辰,初沅不想在宴会上生事,搅黄了这么桩喜事。
    话音甫落,初沅也跟着抬起头,向他望来,一双眼眸仿若林间清泉澄澈,潋滟着温柔眼波。
    四目相对之时,滕子逸神情微恍,沉声应道:“是。”
    “……还请殿下,随我而来。”
    担心在中途碰见虞崇峻,临行之前,初沅谨慎地戴上了帷帽。
    ***
    待到虞崇峻入宴之时,正堂已然不见了初沅踪迹。
    他手扶后颈茫然四顾,属实为自己以前的行为感到悔恨。
    他一介莽夫,直来直往惯了,哪里还记得中原的规矩?
    惊吓到公主实乃不该,他今日过来,不止是想见她,更是想当面给她赔个不是。
    结果,公主好像躲着他,他根本就找不到人。
    虞崇峻在衣香鬓影之中来回穿梭,末了,终是认清事实,杵在原地长叹。
    这时,额头突然砸来一小片湿润。
    虞崇峻站在人来人往的正堂,疑惑地蹙起眉头,抬手抹去那片湿迹。
    拿到眼前的手缓缓展开,醒目地沾染了一抹猩红。
    紧接着,又是一滴殷红落在手上。
    漫开淡淡的血腥味。
    久经沙场之人,太清楚这是为何。
    他退后半步,抬头。
    只见承尘横亘的房梁之上,一个满身血迹的女人趴伏着,瞳孔放大,苍白的脸藏在凌乱发丝间。
    诡异到可怖。
    有人也跟着他的动作,一起往上看去。
    刹那间,正堂惊叫着乱成了一片。
    ……
    当谢言岐带着差吏赶到之时,这场寿宴已是混乱不堪。
    他逆着汹涌人潮走近正堂,驻足抬首,望向头顶死不瞑目的女人,目光一沉,道:“立即封锁承恩侯府,一个不放。”
    今晨送来的信条并未言明时间,所以出事的时间,是今日。
    滴落的血迹显然没有干涸。
    真凶,一定就还混在这群来客中间。
    好在他们来时,谢言岐提前留了一行差吏守着正门,所以,只需堵住各处侧门即可。
    但若是那人提前离开……
    他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佩戴过玉戒的指节,提步而行,在一众差吏的簇拥之下,大步走向正门。
    ……
    正堂的喧闹被距离削弱,遥遥传至耳畔,听得不甚分明。
    疑心是虞崇峻惹出的麻烦,初沅倏然顿住脚步,在阶前回首,望向侧门框出的那处葱郁庭院,怔怔出神。
    旁边的滕子逸落后她半步,自是瞧见了她眸底的担忧。
    他沉默片刻,出声道:“殿下莫要担心,或许,是府里请来的戏班子,正惹得满堂喝彩。”
    闻言,初沅眼波流转随他而动,睫羽轻颤,“……原来,是这样的么?”
    隔得远,那边的动静听在耳中,显得尤为模糊。
    先前,阿耶已经惩戒过那个虞崇峻了。
    所以……站在应该不是因为他而闹出的事情吧?
    她眨了眨眼,终是拎起裙摆,准备走下门前的这排台阶。
    孰料足跟落梯,便有一阵撕裂般的疼痛扯动着脚踝,使得她禁不住地身形一晃。
    离得较近的滕子逸眼疾手快,两步上前,伸手扶住她的肩,“殿下小心!”
    初沅顺着倾倒的趋势,下一刻,不慎后仰撞到他胸膛,几乎是被他拥在了怀中。
    顾及礼数,滕子逸一怔过后,连忙松开她,退后半步。
    但脚上的伤痛实在令初沅难以站定,她出于本能地,下意识攥住了他的手腕。
    这时,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的走来。
    为首之人身量极高,挺拔颀秀若松竹。他身着深绯官服,金玉带掐腰,逆着初晨的天光大步迈近,站定于台阶下,随后,慢慢抬起头来。
    官样幞头之下的清隽面庞,一点点在朦胧光影清晰。
    初沅站在阶上,借着位置的优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一时间,心跳快得仿若静止。
    有关于他的无数记忆,一幕幕在眼前回溯。
    隔着帽檐垂落的朦胧轻纱,她不敢眨眼,长久静默地凝望着他,于无声时怔然落泪。
    似是过了一瞬。
    又似是,过了上千个日夜。
    她轻声问道:“你……是何人?”
    软糯的嗓音一如梦境中的那般温柔,此时,带着些微轻颤。
    轻而易举地,就能勾起他胸腔的悸动。
    谢言岐的目光,从她轻扶滕子逸的玉手上,一扫而过。
    他喉结微动,抑住喉间上涌的那股腥甜,双臂微抬,广袖随之而落,垂首迤然一揖,“臣,大理寺少卿,谢言岐,见过公主殿下。”
    作者有话说:
    第七十九章
    其时惠风徐来, 吹动初沅帷帽的薄纱,目之所及,皆是如堕烟雾的迷离。
    一时间, 她仿若置身于不真切的梦境。
    初沅轻扶着滕子逸递来的小臂,一步接一步地迈下踏跺, 最后, 隔着一级台阶的距离驻足,和他相望。
    “谢言岐……”她重复着呢喃。
    世间沉寂片刻。
    他沉声应道:“臣在。”
    听到这久违的嗓音,初沅潸然泪落, 唇角却是轻扯起淡淡的弧度。
    三年。
    她终于, 又和他相遇了。
    也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姓。
    初沅鸦睫微垂, 鼻尖止不住地发酸。
    微风拂动着她的裙袂,带着丝缕幽香送到鼻端。
    一步之遥的台阶下, 谢言岐垂首行揖, 淡蒙蒙的阴影覆落在他的眉眼间,晦暗难明,让人无法捉摸他此刻的情绪。
    他就这样端然立于阶前,拱手长揖, 似是在沉默等待着,她接下来的差遣。
    徐徐柔风从他们中间穿梭而过,带着彼此的衣袂来回飘动, 若即若离地碰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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