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快把这事儿抛之脑后。
    商行舟去开车,温盏站在小区门口等,神乎其技,他变戏法似的,又从后备箱拎出一箱牛奶。
    这回是给看门大爷。
    正午阳光紫外线巨强,温盏出门时涂了防晒没带伞,手挡在眼睛前方,眯眼看商行舟。
    黑色冲锋衣,军靴,凑过去跟老大爷说话时脸上总带着点笑,他很有耐心,身姿挺拔,如同白杨。
    她本来觉得,阿尔茨海默症是假的。
    但在这一秒,又觉得,可能是真的。
    她站着,商行舟的越野停在面前。
    温盏上车,听见他扣安全带的“啪嗒”声。
    车窗降下一半,他抽了半支烟,掐灭,被阳光照得微眯起眼:“你现在高兴点儿没?”
    温盏愣了下:“啊?”
    “那不是我儿子。”商行舟修长手指搭在方向盘,语气漫不经心,但交代得很认真,“你看见了,人家有正经爸妈——行吧,也不算正经爹妈。但好歹是有正经收养手续的,轮不上我。”
    温盏意外地,捕捉到另一个重点:“收养?那男孩不是亲生的?”
    她困惑:“他不是你战友的弟弟吗?”
    商行舟立马反应过来,她会错了意。
    扔掉烟头,他将车窗升起来,摇头,低声:“没,小孩是收养的。跟你猜得也大差不差,何叔和何阿姨是我一个小战友的爹妈,我那小战友前几年在边境牺牲了,他父母都上了年纪,生不出第二个孩子了。”
    读书人,中年丧子,仍然渴望维持体面。
    儿子什么都没留下,遗物里除去配枪,证件,只有一只旧手机。
    手机里装着他生前的照片和语音,不多,老两口反复听。
    但没多久手机就坏了,那些信息没有同步云端,再也找不回来。
    老两口特别难过,没想过储存卡有寿命,信息会过期,会消失。
    何阿姨在吊唁会上哭得昏过去,醒过来,商行舟背脊笔直坐在床边,很坚定地告诉她:“以后我是您儿子。”
    可他天南地北到处跑,本来也没法在西城老人家面前尽孝。
    很巧,差不多是半年之后,他执行任务,在西城救下一个小孩。
    任务结束,要放人走的时候,小孩不走,粘着他。
    商行舟没什么耐心,敷衍地挥手不想看见他:“行了,没事了,回家,找你爹你妈。”
    小男孩死盯着他,摇头:“不回去。”
    商行舟:“怎么?”
    小男孩:“没家。”
    商行舟词穷,问了问情况才知道,世界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儿。
    这男孩父亲是警察,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因公去世了,母亲改嫁之后不管他,把他寄养在亲戚家。
    亲戚可想而知地懒得搭理这小孩,踢皮球似的到处踢,小孩都八岁了,还没入学。
    这种情况,商行舟在中间费了点劲,才把手续合理地走完。
    “然后。”他手指敲击方向盘,把个中麻烦一笔带过,“何阿姨他们家,收养了何颂。”
    车内静悄悄,温盏有点诧异,又觉得合理。
    商行舟在这种事情上,好像一向是很有耐心的。
    她舔舔唇,还是没忘记最开始要问的那个问题,谨慎地指出:“我为什么要高兴?”
    “因为我没结婚。”商行舟理所当然地,侧眼过来看她。他手指被阳光照得冷白,带一股子拽劲儿,“你说我身边连一个女的都没有,哪来的儿子?我又不是草履虫,有丝分裂就行。”
    温盏默了默,提醒他:“商行舟,你不用特地证明给我看的。”
    他微顿。
    她又说:“你有没有儿子,都跟我没有关系。”
    车内一瞬即静。
    车窗已经关上了,暖气充盈,温盏垂着眼,两人离得近,体温像是交织在一起。
    商行舟手指微顿,不自觉地在方向盘上收紧,又松开。
    再开口时,他嗓子哑得不像话,低声问:“温盏,你真不在乎?”
    他跟她解释了,她轻飘飘的,不太爱听,好像他这些年过得如何,她都无所谓。
    温盏抿着唇,不说话。
    无声胜有声,她的答案在这里。
    心里的小火苗蹭地窜起来,情绪堆叠,商行舟生不起气,移开目光,反而轻笑出声:“好样儿的,姑娘,微信你也不打算加了,对吧?”
    她一直没通过她的好友验证。
    微信没有拒绝按键,只能忽略或者过期。
    多贱啊这产品,给驴蒙上眼又在人面前栓胡萝卜似的,不给信,就那么吊着。
    平平无奇的,寻常的一天,商行舟车停在路边,不断有居民笑着、交谈着,从身边经过。
    车内气温逐渐攀升,驱散清冷的气息。
    他心绪起伏,感觉这些热气也和温盏衣物上的气息纠缠在一起,丝丝缕缕地缠绕着,解不开,赶不走。
    良久,商行舟漫长地叹息:“我那支小队汇合了,要去出一个任务,两三天就回来,我下午走。”
    微顿,他没看她,不甘心似的,低声问:“我走了,你也不来送我?”
    温盏闻言,偏过头,静静地看他。
    她仍旧没开口,目光里带着淡淡的疑惑,明明一句话都没说,好像就已经在问:
    为什么?
    我为什么要去送你?
    商行舟抵了抵腮,身体朝后靠,认输似的,哑声:“算了,不送我就算了。你去北京等我,等我回来,有话跟你说。”
    他没看她眼睛,手臂朝后探,从后座上拿起一个纸袋。
    不管不顾,将里面东西拿出来,一个一个放到温盏的帆布包里。
    也幸好她今天背的是帆布包。
    他想。
    不然这么多,装都不装不下了。
    “你一天拆三个。”他数着,哑声说,“拆完我就回来了。”
    温盏没阻止他的动作,一直望着他。
    看着他,往她的包里,塞进一串盲盒。
    这东西最近几年风靡全国,在哪都不难见到,但偏偏温盏当时和涂初初拆的是城市限定,她也没弄明白,商行舟在西城是怎么买到这一堆的。
    “走了。”塞完最后一个,商行舟没看,把帆布包放回她怀里。钥匙插.进车内,他调转车头,清冷地返程,“送你回军区。”
    高原,蓝天,陌生但安宁的城市,热烈的、流动的阳光。
    温盏抱着包,盯着商行舟坚毅的侧脸,好一会儿,叹气似的,问:“手机还在吗?”
    商行舟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那个故去的小战友的,手机。”温盏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但总之她有认识的人,可以试试,“也许我可以找人试一试。但你说得对,储存卡是有寿命的,不一定能修得好。”
    她有时候觉得现代科技已经非常厉害,哪怕再短暂的信息,击穿圈层,也能抵达千家万户,来到任何一个有手机的人面前,被他们以各种形式刷到。
    但有时候又觉得,实在是没有办法。
    那些留不住的,影像,声音,图片,如果有一天消失在浩如烟海的信息里,就是真正的消失了。
    失去一段记忆,像将一个人拔出出自己的人生。
    你没办法逆转时钟,也没办法强行将他留下。
    只有失去的痛感,地久天长地,停留在身体深处。
    商行舟下颌微绷着,明灭的阳光不断从他脖颈扑漱闪过,映亮他的脸。
    很长时间,他低声:“在我手上,回去我找给你。”
    他说:“辛苦了,你试试看。”
    -
    回军区,温盏睡了个午觉,一觉醒来,下午三点半。
    迟千澈已经等在楼下。
    两人驱车去往附近的旧城墙,西城春天还未到来,只有冬青郁郁葱葱。
    现在是旅游淡季,城墙上人很少,有小学生被父母带着,在上面骑自行车。
    痕迹歪歪扭扭,风迎面吹,风声里交织着小孩子遥远的笑声,和家长不厌其烦的喊声:“我松手了?我真的松手了?”
    温盏跟着迟千澈走了一段路,他穿黑色大衣,指给她看:“出了这道墙,那边是西城以西。”
    温盏眯眼望过去,肉眼看不到的地方。
    再往西,海拔比这里更高,水盐碱度超标,山口常年大风,能看到万仞冰峰。
    “他们当地人,取名字,说那个地方,是‘黑’和‘苦’的意思。”迟千澈说,“水不能喝,得靠人运。因为海拔太高,常年辐射高反、有风沙,前线官兵总是头晕耳鸣,驻守几年就要换人,心脏病病发率高得惊人,当地人均寿命只有四十五岁。”1
    温盏站在墙边,极目远眺。
    晴天,天空蓝得让人窒息,流动的云层触手可及。
    旧城墙隔开,仿佛两个世界。
    一个世界安居乐业,另一个世界穷山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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