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来的时候没太留意,这会儿他却发现了。因年轻时亏空太多,黄水仙的身体状况始终维持在一个颇糟糕的水平。要是一般老人,摔一下也不至于晕倒。但黄水仙不同,她的身体原本就很虚弱。
    医生甚至指出来,这种虚弱多半与她挖矿的经历有关。当时维持住了生活,到老年,身体却像锈迹斑斑的机器。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在外城边缘,像这样的老人还有很多。有一个愿意花钱的孙子,黄水仙已经算得上幸运了。
    容礼想了想,问:“黄婆婆怎么说?”
    医生没有留意他的称呼,随口道:“还能怎么说?来我这儿的,十个有九个不愿治……行了,不跟你说了,耽误事儿。”
    对面又去忙碌了,只剩下一个容礼在车上晃晃悠悠。
    还是两个小时的车程。两个小时之后,他站在熟悉的诊所面前,一眼就看到里面忙来忙去的医生。
    对方也看到他了,不过一时之间没法过来。他手上还有别的病人,是一个摔断腿的小男孩。
    医生给容礼指路,让他直接去后面的病房。
    离得远,容礼点了下头算作道谢。
    顺着医生指的方向,加上诊所原有的标志,容礼很快找到了黄水仙。
    与她在同一个病房的还有几个人。青年进门的时候,迎接了一波目光洗礼。黄水仙反倒是最后一个看过来的,那之前,她正在满腹愁容地和旁边的护士讲话:“我说过了,我早就没家人了,也没办法付你们那什么检查的钱。就让我走吧,哎!”
    护士没说话。她早早得到了屠医生的叮嘱,知道老太太有个孙子,孙子还算孝顺。
    至于黄水仙的情况,则被她理解成常见的老人不愿意牵累小辈。
    这会儿发现有人进来,看着容礼的年纪,护士心头先有了猜测。
    她笑着对黄水仙说:“这不是来了吗?”
    黄水仙一愣,转头去看容礼。
    见到这个青年时,她“呀”了一声,脸上浮出慌乱、惆怅……种种神色。等到容礼来到她身边,黄水仙就只剩下叹气了。
    她问:“他们联系你的?”
    容礼说:“对,应该是在您通讯录里看到了我的号码。”
    黄水仙叹了口气,说:“唉,这真是……”
    容礼先看一眼护士,朝她笑笑,说:“辛苦你了,我来就好。”
    护士回以一笑,去其他地方忙了。其他病人则看电视的看电视,发呆的发发呆,看起来早已失去对容礼的兴趣。
    容礼在黄水仙身边坐下。他没开头就检查、费用一类的话题,而是像个普通探病者那样询问:“怎么就摔了?”
    这种问题,黄水仙还是能回答的。她叹口气,说:“不就是一不留神———年纪大了,这种事儿也常有。你别听那些医生说的,真没事儿!”
    容礼还是岔开话题,说:“那天之后,一直也没机会看看您。”
    黄水仙笑笑,说:“年轻人忙嘛。再说了……”容礼和她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关系。
    容礼说:“最近还好。我在一个饭馆工作,最近大家都没什么心情在外面吃饭。”
    这话不算假。黄水仙听着,心有戚戚,说:“是啊,最近事情多。”
    容礼想了想,尝试着说:“我看新闻上,第十四矿区……”
    在路上的时候,他就想好了。在黄水仙面前,干脆把自己这趟前来定义成“探望”。这么一来,黄水仙也不会那么急要走。等把人安抚下来了,再去和医生讨论检查的细节。
    有最近的新闻和黄水仙的背景在,矿区的事算是容礼能想到的第一个话题。
    听到他的话,黄水仙的神色更沉重了,低声说:“我年轻的时候,也在那边做过。不应该啊,真不应该。”
    容礼说:“也不知道检查能不能抓到那些地下人。”
    黄水仙面皮抽动了一下,手指也抓住被子,没有回应这句话。
    容礼原先只是随便说说,看到黄水仙这种表现,反倒开始上心。
    他低声问:“婆婆,你是怎么想的?”
    黄水仙犹豫。平心而论,她不太愿意提起这个话题。但容礼身份特殊,她还记得年轻人前一次放在她抽屉里的钱呢。面对身前的青年,黄水仙实在没法有什么防备心。
    她仍然是叹一口气,用一样低的声音开口,说:“地下人不会袭击矿工。”
    容礼一怔。他没想到,自己能听到这样一句。
    黄水仙既然打开了话匣子,就干脆继续说了下去:“我年轻的时候,第一次去矿区,也很担心遇到他们。有一点动静,都胆战心惊的。后来有老矿工看出来了,他一问,我一说,人家直接就笑了。
    “人家告诉我,在矿区,要担心的东西可就太多了。沙鼠,地蛇,甚至那些建工……有人运气好,一天采到十斤蓝矿,”在机械采集之下,这是一个尘埃一样的数字,但对只能待在边缘矿区、全部依靠人力的矿工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好运气,“被登记上的只有三斤。”
    容礼听着,眉毛皱起。
    黄水仙继续说:“我们倒是盼着遇到地下人呢。拿从城里买来的东西和他们换沙鼠肉,虽然都说那肉有毒性,不能多吃,但慢慢中毒也比直接饿死强吧?再说了,都是人,他们能吃的东西我们为什么不能吃……小容,他们不会害人。就算真来了,也是做生意的,怎么可能把矿洞弄成那样?”
    说到最后,她嗓音趋近于无。
    如果不是地下人,那矿区是怎么回事儿呢?……没法说,不能说。
    ……
    ……
    诊所出来,已经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了。
    容礼和医生编了个幌子,说可以给黄水仙换一种检查方式,价格要便宜很多。可即便是便宜很多的检查,黄水仙也不太想做。最后是医生提出来,可以让她在诊所里打扫一段时间卫生,黄水仙才惴惴不安地点头。
    临走前,容礼把钱留了下来。医生这会儿已经知道他和黄水仙没有亲缘关系了,再看容礼时眼神都变得微妙起来。
    容礼只当没有看见。
    他坐在公交车上,脑子里全部都是黄水仙和自己描述中的地下人。与外城人们对地下人残忍凶暴的印象不同,黄水仙口中的地下人友好机敏,是比很多地上人更值得结交的朋友。
    当然,她一个人的话也不能说明问题。不是所有地下人都是一个样子,就像地上人也各有各的好坏……嗯?
    窗外的场景十分陌生。容礼花了点时间确定,自己似乎坐过站了。
    他无语地下了车,再一看,眼前竟然是个熟悉的地方,自己每天都要在梦里遇见。
    他为此怔忡良久,一时不知道这是天意还是其他。
    “容礼!”正想着,就听有人惊喜地叫他的名字。
    容礼看了过去,对上一张虽然陌生,却给他一种强烈熟悉感觉的面孔。
    一个称呼从他喉咙冒出来,显得那样自然而然。好像他已经叫过一百遍一千遍,这会儿也顺理成章地脱口而出,“姐。”
    作者有话要说:
    恢复记忆倒计时ing
    第514章 废土abo(21)
    眼前人当然不是容礼真正的姐姐。容礼已经能肯定, 自己年纪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去了孤儿院。
    亲生父母是个未知数,少年时代也不知道在哪里度过。但不管怎么说, 他不可能有一个血缘或者收养意味上的同辈亲属。
    所以,“姐”是一个客气的叫法。身前人的真正身份是容礼从前的同事, 按照梦里的发展,她在容礼刚刚进入管理局办公部时负责带他, 算是容礼的半个老师。后来两人熟悉,容礼也在办公部站稳脚跟,他对女人的称呼就从“老师”变成了简单的“姐”字。
    如今见了他, 女人明显是既意外,又高兴。她笑眯眯地在容礼面前站定, 和他寒暄:“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一顿, 嗓音压低, 不引人瞩目的同时显得亲昵, “真是的, 内城的生活怎么样?”
    她不知道,自己这么一句话,在容礼心里引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内城?她为什么要提起内城?
    容礼完全无法理解,但他的大脑骤然刺痛。
    青年心头冒出一种直觉。那么清晰, 不容忽视, 昭示着它的存在。
    问下去!就差一点点,你就可以突破记忆的壁垒!
    不用总在梦里迷迷糊糊地看着记忆里的场面,而是真正记起从前。
    容礼的面颊抽动一下。这点动静被女人察觉了, 对此, 她有自己的理解。
    “是不是过得不好?”她叹口气, “进去之后, 你那么快就订婚了。标记、alpha……我知道这些事儿,但还是弄不太懂。不过,我记得清清楚楚,你和我说过,并不打算找人找一起。”
    容礼没有说话。
    女人继续说:“是不是那个人强迫你了?你这样子出来,会有什么麻烦吗?”左右看看,像是担心有人听到自己与容礼的对话。
    容礼嘴巴抿起一点。女人看了,只觉得他在因自己的话黯然神伤。却绝对想不到,容礼真正的想法是:我曾经在这里工作过,但后面我去了内城——为什么?她提到“标记”,我在梦里也表示过不想参加选拔考试。看来内城生活对我没什么吸引力,但我还是进去了。
    alpha,omgea。他一定是分化成了其中一个。
    容礼更倾向于omgea,因为女人提到了“强迫”。
    而以他失踪的时间,结合“omgea”“内城”这样的关键词,答案呼之欲出!
    一个名字浮现在容礼的脑海当中。他无数次在新闻里看到那个名字,甚至知道他与未婚夫,包括未婚夫的前男友之间的所有爱恨情仇。以往容礼对此仅仅是看过、听过,到这会儿,他的心情却截然不同了。
    如果他就是“席安”——不,他在外城,席安则好好的在内城。虽然没有打过交道,但从各种新闻上看,容礼也知道那是一个会说会笑,能独立活动的人。否则的话,那个叫做“李赋”的alpha不可能与他标记。
    可是那个时间段,还有其他omgea或者alpha觉醒、进入内城了吗?
    或者说,在他意识散落,耗费漫长时间,终于走到自己过去认知的人面前时,面前的人能那么轻松从容地说出她认知里容礼在过去几个月里做的事情,这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在他散落在外的意识找到了新身体的时候,他曾经的身体也拥有了一个新的意识。
    容礼轻轻地“哇哦”了声。他分析出这点,随之而来的就是漫长的茫然、难以置信。
    任谁得知这种事,都会是一样反应的。他暗暗想完,在过大的冲击下,自己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与女人分别、回到餐馆。好在老板似乎默认他这一天都请假,虽然他回来了,却也没让他出去工作。
    容礼机械地把自己扔到床上。他花了点时间,想让自己的大脑重新启动。但不管从哪个角度去想,思绪都好像进入了死胡同。他干脆咬咬牙,顺着自己的心意,睡一觉再说。
    这一觉,从前一天傍晚开始,一直到第二天早晨才结束。
    容礼在梦里经历了漫长的辗转、挣扎。期间观澜从他的门口路过,若有所思地朝里面看了一眼。
    虽然容礼散落的魂魄始终没有归位——原本也是不可能的事了。他前面受的伤害太大,后面又被发现得太晚。但是,在新身体的滋养下,他的魂魄开始了自发地补全。
    如今已经到了关键时刻。观澜顺手在容礼门口封了个聚灵阵,又在门边的架子上摆了一个“盆栽”。
    做完这些,他满意离去。不久之后,越无虞又从旁边路过,用古怪的目光看了“盆栽”一眼。
    乍看上去,那是某种青翠小草。但越无虞知道,再过几个月,或者干脆多放几块灵石在它旁边,原本的“小草”就能迅速抽条,变成高高的麦穗。
    这是一株灵谷,也是观澜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着力培育的植物之一。除了可以食用、对人体有很大好处之外,还有能净化一定范围内辐射的作用。
    听起来是两个世界观的碰撞,不过跟了观澜那么久,越无虞有他自己的理解。在他看来,灵气和辐射都只是力量的不同体现形式。如果愿意的话,把“辐射”叫做“魔气”也没什么问题,毕竟能伤害生灵的经脉,让没有修为的普通人在接触之后迅速死亡。从这点上看,的确和“魔气”没有区别。
    至于容礼的“魂魄”,则让越无虞又一次想到精神力。话说回来,他对精神力的运用,早就转换为了对神识的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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