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顾灼从公事中抽出空闲,被裴简带着,光顾京中每一处好吃好玩儿的地方。
    路遇茶楼,街上都能听得见里头的人声鼎沸,她拉着裴简进去,果真座无虚席。
    站在门边听了会儿,讲的居然还是她的故事。
    那时顾灼还转过头跟裴简感叹:“这茶楼胆子够大的啊,连你都敢编排。”
    裴简浅笑着揉她发顶,没说话。
    后来,小姑娘又一次提起茶楼说的故事,裴简就没再瞒着,说那茶楼是他的,故事也是他提点的。
    只不过,还是没告诉她,为何会让茶楼那样编排他。
    关于名声的那些考虑和筹谋,不必让她知晓。
    他不想给她徒增负担。
    可尽管如此,小姑娘还是心疼他,舍不得他被人说成是“一厢情愿”,想让他提点说书先生,在故事里添上“两情相悦”的部分。
    裴简没应,揉捏着小姑娘软润的耳垂,慢条斯理地逗她:“夭夭,你不觉得,偶尔演一演‘你不情不愿,我强取豪夺’的场景,还挺刺激的吗?”
    小姑娘脸皮薄,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娇声骂他“没个正形儿”。
    倒是如他所愿地,翻过这篇儿没再提。
    -
    江南的罗家被玄卫押送进京,连带着那些能定罪的铁证:
    没来得及销毁的与俞汉往来的信件;
    没来得及送去凉州的几千只破甲箭头。
    箭头上寒光凛冽,顾灼只看一眼,就认出——
    五年前的战场上,也是这样的箭头和冷芒,凌厉地冲着她面门而来。
    北戎神箭手使的箭,都是这种细长锋锐的破甲箭头,十字开刃,专破铠甲。
    无数顾家将士命丧于此。
    恨意陡然盈满胸腔,顾灼却在这种时候生出一种奇异的冷静。
    她拈起窄小方桌上的那几张纸,重新一字一句细细地看。
    那是她爹娘派人送来的信,上头写的是从北疆查出来的东西。
    凉州城中那处名义上属于罗家的宅邸里,豢养着上百名死士暗卫。
    白花花的银子堆积如山,一条隐秘的地道通向两条街外的凉州太守府书房,再通向另一处不起眼的宅院。
    机关暗格里的卷轴,是大裴所有州府的详细舆图。
    分门别类的书册里,记载的是各州府驻军情况,以及军中主要将领和衙门主要官员的家眷亲人。
    这些东西,触目惊心地指向一个呼之欲出的目的——
    攻城,以及用软肋威胁守城将领和官员投降。
    在桌案底部的夹层里,找到一张陈旧泛黄的信笺,上面用北戎文字写着七年前的,破甲箭头与白银的交易。
    确定俞汉通敌的更为凿凿的证据,是被封进墙壁多年的两个账本。
    一个记录罗家在江南以瓷窑做掩护造箭头的流水,另一个记录豢养死士的开销和从北戎得来的银两。
    顾灼手中的最后一页纸上只有一句:
    “俞家祠堂中供奉前朝成王家谱,俞汉疑为成王遗孤之子。”
    牢房里阴森暗怖,腥气令人作呕。
    刑架上秽浊腐旧,鲜红盖着陈年暗血往木头缝里渗。
    俞汉的头发脏污散乱,脑袋无力地垂着,奄奄一息像一条残喘的狗,却始终不肯开口。
    顾灼放下手中的信,从桌上捡了两枚箭头,抬步朝刑架走去。
    平静而沉默地,感受手心的寒意。
    她停在刑架前,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位曾经的凉州太守。
    然后抬手,将箭头缓缓钉入俞汉的手臂。
    一点一点,旋转着,直到触底。
    箭头尾部渐渐汇出血线,滴滴答答地落,很慢很慢。
    剧烈的疼痛早就迫使俞汉抬起头来,眼眶凹陷猩红,面容扭曲怨毒,人不人鬼不鬼。
    凄厉的惨叫声在阴暗空荡的牢房盘旋,更显瘆悚。
    跟过来审人的刑部尚书抹了抹脑门上冒出来的汗,倒也不是害怕。
    毕竟刑部里头更残忍的招数隔几日就会招呼在罪大恶极之人的身上,他司空见惯。
    只是,眼前这一幕突然让他想起两年前——
    上一任刑部卢尚书在早朝大殿上痛苦惊恐的嚎叫。
    当时摄政王的阴鸷乖张竟是与如今顾小将军的狠辣温静,诡异地般配相称。
    刑部尚书分神想起京中的流言,暗叹这两个祖宗当真是天生一对。
    惨叫声渐弱,昏沉压抑的烛火没规律地跳跃。
    顾灼眺了一眼暗影中密密匝匝的刑具架,硬生生按下心底郁结不畅的恨和怒。
    箭头的寒意仍留在她手心,经久不消。
    她的声音也被染得清泠泠地冷:“你还指望着你的那些死士再劫一次狱吗?”
    “凉州太守府已被清剿,”她捕捉到俞汉发抖的身形有一瞬细微的愣怔,继续道,“你的死士在地道中尽数伏诛,前些时日来劫狱的是仅剩的二十几条漏网之鱼,如今也一个不留。”
    “能助你东山再起的一切,都没能运出去。”
    最后一丝希望猝不及防地破灭,俞汉闻言猛地抬头,那张血污灰败的脸,像是绝望濒死、失去一切却不肯接受事实的恶鬼。
    顾灼淡淡开口,将恶鬼推向炼狱:“你所有的筹谋算计,片瓦无存,灰飞烟灭。”
    恶鬼被业火吞噬,吐出癫狂疯魔的笑意。
    可笑他谋划多年,竟是败得糊里糊涂。
    当初接到命他进京述职的圣旨时,俞汉本能觉得有些不对,立刻就吩咐人尽快将宅邸里的东西运到那处不起眼的院子,再伪装成商队运出城外。
    可这些事情都需要时间,他只能先跟着传旨太监进京。
    又安排了二十几名死士沿途远远跟随,只等接到凉州事成的消息,便护他逃走。
    谁料直到了皇城脚下,凉州依然没有消息传来。
    他提出要去住进奏院,打算离了顾家兵马的视线就借机逃跑,可顾灼没应他。
    他没再坚持。
    一则,是怕顾灼生疑;二则,是顾灼话中提到的羽林军,让他忌惮。
    羽林军守在城墙上,视野开阔,极容易发现异常,居高临下放箭,轻易就能阻了他的去路。
    第二日进城时才知,城门还在封锁,不准随意进出。
    死士被拦着城门外,俞汉只好抱着侥幸——
    说不定一切都是他疑心太重想多了。
    事实证明不是。
    皇帝派人千里迢迢送去凉州的圣旨,就是专门为他设的陷阱。
    被下狱后,刑部和大理寺的人轮着番儿没日没夜地跟他说话,耗着他的意志和精神。
    他疲力应付着,警惕地防备被人套话,保着自己的命,暗暗等着死士的行动。
    前几日死士劫狱,却并未成功。
    俞汉被拖到这间牢房受刑,心下怒骂“废物”,却仍存着希望——
    凉州事毕后,会有更多暗卫死士来京城,总能救他出去。
    到时候他带着白银和舆图情报逃去北戎,照样能图谋霸业。
    他只要在这牢房里留着命就好。
    这些人还想从他嘴里撬出来东西,他只要什么都不说,活下来不成问题。
    可俞汉万万没想到,所有的事都偏离了他的算计。
    底牌散尽。
    他的大业,完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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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5章 、欲飞
    狾瘈刺耳的癫吼声依旧。
    裴简得留在牢中盯着接下来的审问事宜, 顾灼没让他送,独自回了将军府。
    夜色似墨, 浓稠幽幽不见边际。
    新月如钩, 莹然皎皎煜照清辉。
    二月的春风料峭,却也已经拂开坚硬的冬雪寒冰,拂出鲜嫩柔软的花木绿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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