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达八年的“冷战”,谜题竟在于此。周孟航大概也没料到,他观察着她的神色,倒是一点难过和介怀都没有,也许对当时的周栗来说,这是伤自尊的大事,如今却能平淡叙述出来。
    但他也能想象到她当时的生气和恼怒。这可是周栗啊,哪听过别人说“不喜欢”她,还是因为她“成绩好”。
    荒诞又扯淡。
    周栗确实很生气,否则也不会二话不说就把他拉黑但她心里想的是——
    你凭什么不喜欢我啊?你还不配呢!周栗想通之后,真就从此不再搭理他了。
    她毫不躲闪他的目光,两人对视许久,周栗甚至感觉屋外已天光大亮,地板上有物理光和自然光的叠加,她看到他脸上坦荡的笑意。
    “你很值得被欣赏,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二十三的周孟航轻易认错。
    十五岁的误会源于十五岁不愿承认的欣赏,二十三岁的和解源于二十三岁坦诚的欣赏。
    六点一刻,日出了。
    天光大亮,狂风暴雨后的日出比往常还要绚烂几分,有光照在他们的脸上,她看到一个全新的,又一如从前的周孟航。
    他正朝她伸出手。
    周栗先是笑,然后扬起眉,一如往常的骄傲又明媚,豁达地与他握手言和。
    第19章 小猪面包
    八月下旬,周栗发表了第一篇有关“好味”的推文。
    效果比预期中要好,第一波流量源于常来吃饭的年轻常客们,他们帮忙转发到朋友圈,而后又被附近的人纷纷点赞。周栗按周孟航说的,花了几十块钱买平台的流量,维持热度。
    当晚居然收获了超过一千的点赞数。
    周栗很会抓重点,这次宣传主要针对的群体是在外求学的职院学子和外来务工的年轻人,因此文章中也没有多余的噱头或虚张声势,而是以清新质朴的语言风格徐徐道来——
    “漫步在乡间小道上,闻到熟悉的饭菜香。”
    比点赞数更令周栗雀跃而惶恐的是职校的老师在第二天转发了她的推文,写了长段文字评析她的文章,并私信询问她有没有写过其他类型的文章。他很欣赏她的文章风格,希望可以互相交流。
    周栗阅读私信后,顿时挺直了腰杆,像极了在大学课堂被老师点评文章的样子。
    这是一位年轻的男老师,名叫王煜成。他人很健谈,也很热心,周栗只礼貌回复了他几句,他就说可以帮忙在学校群里推广周栗家的饭馆。周栗一喜,和对方加了联系方式。大概因为还没开学,那位老师比周栗还清闲,两人一天里又断断续续聊了很久,竟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投机。
    王煜成同是中文系的学生,研究生毕业两年了,之前在川禾市区的高中教书,今年才换到这个新建成的职院来,这边离家里近些。
    对方和周栗约好,等开学过来店里吃饭。
    当天周孟航兄妹也在店里,周期然昨天集训刚结束,吴淑萍昨晚就让周孟航去青州把人接了回来。结果今天夫妻俩临时被朋友约了自驾去从城玩,周孟航只能带着妹妹来吃饭馆。
    周期然今天点了林清女士新学的“年轻人爱吃的菜系”——韩式拌饭。连石锅都是林清女士新买的。
    周期然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她哄大人的功夫倒是跟她哥挺像,把林清女士夸得尾巴翘起。周孟航吃饭比较快,但还得等周期然,他坐着无聊,看周栗在一旁回手机信息,便凑过去:“思春啊?”
    脑袋被周栗一掌拍开,她收起手机,准备去食品厂送餐。食品厂的团购群已经消停了好几天,今天不知为何又开始订餐了。她出门前随口问周孟航:“今天不去跑单啊?”
    八月快结束了,年轻人都在抓紧最后的假期,最近的单很多,光是旁边驾校的客源,都能让驻守在考场门前的出租车司机一天没机会停歇。周俨今天都还没回来吃午饭呢。
    “晚上吧,我待会儿还得帮我爸给人送水产过去。”
    周栗点点头表示了解,拎着装了数份盒饭的外卖袋子就出了门。
    来取餐的还是张婷,只是这这张婷似乎没有了往日的神气,眼睛红肿,看到周栗,一双眼更是红得像要喷火。周栗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她,但也不想跟她多接触,只把袋子递给她旁边的“小妹”。
    张婷却要故意找茬:“一会儿我付钱,给她干嘛啊?我不配拿?”
    “......”周栗不该觉得她不神气的,婷姐还是婷姐,身残志坚。旁边的小妹也面露难色,看样子是想去拉张婷,却又怕惹她发怒,只能拎着袋子傻站在一旁。周栗也不说话,她只想拿了钱走人。
    “育哥是不是你爸介绍给赵晓怡的?”张婷的手停在半空中,突然朝周栗问,话到一半声音还尖利起来:“是我先认识的!他们凭什么在一起?”
    周栗大概知道了张婷情绪激动的原因——晓怡和物流园的阿育昨晚在朋友圈“官宣”恋爱了。她对他们之间的纠葛不了解,如实回道:“我不知道。”
    张婷却像疯了一样,从门里出来,她身边的小妹用了劲儿都拉不住她。她走到周栗面前,毫不客气地推了一把,尖声道:“你真贱啊,跟赵晓怡那个贱人一样贱,只知道勾引男人。回来这才多久?做水产那家的儿子也被你勾去了。”
    她还记得那晚看到周俨兄妹和周孟航在夜市喝酒。
    周栗被她推得后退,差点撞倒身后的电瓶车,腿后被尖利的车牌刮了一道,周栗压下怒火,实在不想跟她上演泼妇对骂的戏码。张婷却丝毫不退让,接着嘲讽出声:“活该周俨初中的时候挨打,我看你比周俨还欠。”
    话音刚落,周栗的眼神瞬间变了。两人原本隔了半米的距离,她两步向前到张婷身前,抬手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张婷反应不及,还错愕着,周栗胸膛起伏,厉声说:“管好你的臭嘴,你祖上积八辈子德也轮不到你来说周俨半个字。”
    旁边的小妹已经看傻了,甚至厂里的保安也准备上前劝架。周栗却没再动手,她根本不屑于跟这样的人周旋,从小妹手里把外卖袋子抢回来,坐上电动车走了。
    回到店里,周孟航兄妹已经不在了,林清蹲在地上给荷兰豆摘头去尾,看到她手上的袋子,好奇道:“怎么餐没送出去啊?”
    周栗把袋子丢桌上,心里的怒火还没平息,她臭着脸说:“以后都不送他们厂了,特别是之前跟晓怡一起过来那个女的,送给六婆喂鸡也不给她吃。”
    六婆是周栗家的邻居,两家只有一墙之隔,六婆的老伴早几年走了,如今她老人家儿孙满堂,还养了一院子的走地鸡,周栗家的土鸡蛋都是从六婆那买的。
    林清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是女儿不常会跟人生气,气得连钱都不帮她赚了,估计是很严重的事,她便不问了。周栗兀自站着平静了会儿,把荷兰豆搬到桌上,帮着林清一起修剪。
    不多时,白色汽车停在店门外,是周俨惯常停的位置。周栗停手,等着周俨进店里来。
    周俨一跨进店门,便看见自家妹妹脸色奇差,每每这样,周俨第一句话总是:“妹妹怎么啦?谁惹你生气了?”
    今天也不例外。
    周栗听到周俨的声音,突然就哭了,眼泪说掉就掉,林清吓得把手里的活一撇,以为她真受欺负了。
    周栗站起来,走到周俨面前。
    周栗不常会哭泣,总是一脸笑容,开朗又乐观,所以一直是被大人们疼爱的孩子。小时候过年,周忠仁带着他和妹妹去走亲戚,他嘴巴比较笨,拿了红包也只能学着妹妹向长辈说好听的话,妹妹说一句,他学一句。
    周栗是一颗开心果。从小到大,无论是性格和人缘,还是学习和生活,方方面面都不需要人多担心。所以她每次一哭,家里人都以为天要塌了。
    母子俩怎么问都没问出原因。周栗只是哭,先是自己站着哭,然后是抱着周俨哭,嘴里重复着同一句话:“你怎么这么笨啊?你能不能多说说话啊?”
    怎么这么笨啊,能不能多说话啊?
    这是周栗对周俨的控诉。
    周俨也不是没有过叛逆期,十几岁的孩子,总会有一些不成熟的心理和行事风格。但周俨的叛逆期似乎与大多数人不同——他从“嘴笨”“不善言辞”,变成了真正的“哑巴”。在周栗的印象中,周俨有过一段怎么也不愿意开口说话的时间,每天除了“爸爸、妈妈、妹妹”和“我吃饱了”“我睡了”之外,没有多余的话语。
    而这个征兆是从周俨带着满脸的伤回家那一天开始的。
    周栗初一的时候周俨读初三,两人下午放学的时间不同,通常是父母来接周栗,顺便给周俨送饭,因为初三要上晚自习。可那一天也是奇怪,周栗回到家吃完饭,正在二楼房间写作业,周俨回来了。
    可那会儿是初三上晚自习的时间。
    周栗听到楼下林清的惊呼声。她跑下楼,看到一个满脸是伤的周俨——十几岁的孩子,摔了一身泥,一边脸高高肿起,另一边擦破了皮,伤口甚至在往外渗血,周栗看着都觉得疼,他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他当时的解释是不小心摔到了学校后面的土坑里。林清当然不会相信,却问不出其他的信息,周俨一个字都不愿意多说。后面有差不多一个星期,周俨都以身体不舒服为由请假在家,没有去上学。
    周栗对那一周记忆犹新。哥哥平日里话也不多,但他往常很喜欢叫她“妹妹”,用很温柔的语气,可那几天,周栗都没有再听到这样温柔的叫唤。不只是她没有,父母也没有。除了吃饭洗澡,其余时间周俨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父母甚至想带他去看医生。当时人们的信息来源远没有如今这般广泛,何况以周忠仁和林清的文化程度,并不知道这世上除了生理上的疼痛外,还有一种病叫心理疾病,他们只以为周俨是真的身体不舒服。
    十三岁的周栗也这样以为。
    他们焦灼却无能为力,可周俨在某一天突然不治而愈了。开始正常说话,正常与人交谈,正常到学校上课。
    只是好景不长,两个月后,也就是周俨中考结束后,周俨向父母提出了辍学的想法。
    已经十年过去了,他们一家人都以为这是周俨独立意识下的自主选择。直到今天,她偶然得知了真正的答案。
    她一直以为,她的哥哥只是一个刚好不那么爱读书,运气又差了那么一点的小孩,他选择了早早步入社会,单枪匹马长大成如今的样子,可周栗却不知道,他独自度过了怎样的少年时光。
    周栗抱着周俨哭了半小时,周俨也就站着接受了半小时她的眼泪。她哭到喘不上气来,把周俨的衣服哭湿一片,才终于从周俨怀里离开。仍然口齿不清地骂他:“真的笨死了......”
    周俨衣服上都是她的眼泪鼻涕,他毫不介意,拿了纸巾给哭成猪头的妹妹擦脸。周栗擦完脸,才看到林清女士站在一旁,眼圈也是红的。
    “你哭什么啊?”周栗问。
    林清反问:“那你哭什么啊?”
    周俨被家中两位女眷夹在中间,苦笑不得。
    ——
    晚上母女俩先收档回家,周俨照例回得很晚。上了楼发现周栗还坐在客厅看电视,看到他回来,她便把电视机关了,站起来。
    明显是在等他。
    周俨去倒水喝,周栗跟在他身后;去阳台收衣服,周栗跟在他身后;回房间放衣服,周栗也跟在他身后。
    周栗长大后就不常进周俨的房间了,一是男女有别,二是她在家的时间确实很少。他房里的陈设多年未变,简略得一目了然,一张床,一张桌子,一面衣柜。村里的房子面积都比较大,这样便显得房间里很空荡。
    周俨随她跟屁虫一样跟在身后走,只在准备拿上内裤去洗澡时回头望她一眼,她中午才哭过,眼皮浮肿,好像她小时候爱吃的小猪面包。
    她显然是有话要说,周俨便安静等她开口。
    “哥哥。”周栗终于出声。
    周俨一顿。
    她又叫他“哥哥”。周栗只有在小时候,会一声一声地喊他“哥哥”,长大后都是连名带姓地叫“周俨”,以周俨的经验来看,她喊“哥哥”的时候,一般是有事情的时候。
    “真被人欺负了?”周俨低头看她,表情突然变得严肃。
    她摇摇头,说:“你现在还喜欢看书吗?”
    她看到了周俨桌上整齐叠放的书。
    其实周栗的阅读习惯是随周俨的,他的房间在很久以前是兄妹俩的阅读室。上了初中后的周俨,常常省下零花钱来买书,当时周栗还在青州上小学,每逢寒暑假回来,沿湾没有和她玩的小朋友,她就成天和周俨窝在房里看书。
    早在周栗进入青春期之前,周俨就带她看过各式各类的书了。一开始是漫画书,后来是杂志、故事会、短长篇小说。
    周栗对文字的敏感度也来源于此。初中毕业的时候,周俨送给她两本书,一本仓央嘉措的诗集,一本是《月亮与六便士》。
    现如今还在周栗的书架上摆着。
    周俨顺着她的目光,看到桌面上的书。他的房间没有添置书架,书籍常常是直接堆放在桌上。此刻桌面上还敞着一本书,是他昨晚看了一半的,停留的那一页有他做的笔记,几行字写得歪歪扭扭。
    他的字一直写得很丑,生活中需要书写的地方也很少,他也没什么精力去花时间练。他把书合上,似乎不愿意向她展示自己拙劣的字迹一般。
    “有空的时候就会看看,不经常。”
    可他桌上未拆封的书就有好几本,房间角落里还放了几个箱子,里面都是被他翻阅过的书籍。周栗几乎又要忍不住了,鼻尖酸涩得厉害,眼圈肉眼可见地泛红,她一向是藏不住情绪的。
    他拉着她坐在地上,地板凉凉的,不开空调也很舒服,像极了小时候一起在房里看书的样子。“怎么了啊?”
    周栗心里堵得慌,她说不出口,只能换个方式问他:“我只是在想,如果你当年继续上高中,上大学,会怎么样?”
    她说着,又侧过头去寻他的目光,“哥哥,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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