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的图书馆很大,比她和哥哥去的新华书店起码大了四倍,学生们没有发出声响,伏案看书。
    图书管理员也坐在桌后,手里捧着一本药理书,看得津津有味。
    这里学习的氛围很浓,只要翻开书,就不自觉沉浸进去,不知不觉到了吃晚饭的时候。
    见苏娉和夏莹坐在一桌吃饭,张轻舟端着铝饭盒过来。
    “老师。”苏娉主动喊。
    “张老师。”夏莹有些局促。
    她跟苏娉没有分外一个班,不过也有上张轻舟的课。
    张轻舟学生很多,所以学生和学生之间也有区别。
    例如苏娉,不仅是后辈,还是徒弟。
    而夏莹,只是听他授课的学生。
    张轻舟随意点头,问苏娉:“月中的两天假有空吗?陪我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
    这次研讨会在东城举行,中西两界的佼佼者都会过来,而负责举办研讨会的正是张秀成。
    他家老爷子。
    国家现在也有意促进中西医合作,旨在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可中医西医都互相有门户之见。
    每次的研讨会除了讨论病例外,就是互相较劲,最后不欢而散。
    张轻舟这种就是众矢之的,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开口就会受到两派抨击,干脆懒得说话。
    在他们讨论病例和用药的时候,咬着笔杆子一一记下,看他们撸袖子要开骂了就脚底抹油,开溜!
    “有的。”苏娉稍微一怔,点头。
    从她答应的这刻起,箭靶子从一个变成了两,她自己还不知道即将要面对什么。
    张轻舟眼底笑意更甚,好徒儿三个字差点脱口而出。
    得到回复,他又端着铝饭盒去别的吃饭去了。
    夏莹早就知道张老师收好友为徒,她咬着红薯,语气有些苦恼:“阿娉,真不是我挑拨你们师徒关系,张老师在学校的名声你也清楚,跟他走太近不是好事,而且我不赞成你走中西医结合的路子。”
    “中医就是中医,西医就是西医,古不古洋不洋的算什么?不伦不类嘛!”
    夏莹就是坚定不移走传统中医的道路,苏娉也不跟她争辩,笑着说:“每个人要走的路不一样呀莹莹,我想试试。”
    “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劝你了。算了算了。”她无力道。
    阿娉就是长得娇软,性子温软,实际犟得很,决定了的事不会松口。
    太有主意了。
    她叹了口气,把碗里不多的肉沫往她饭盒里扒拉:“你这条破路走起来太难太累了,好好补补吧,回头我给你弄点滋补的中药,好好补补脑子。”
    苏娉有些哭笑不得,抬手挡住饭盒:“够了够了,你自己吃吧。这是骂我呀?”
    “唉,唉,唉。”夏莹没有回答,只是一个劲叹气。
    来东城大学半个多月了,她也明白了异类两个词的重量。
    除了夏莹林以南还有杜黎张忠,其他人几乎不怎么跟她说话,遇到了也目不斜视避开。
    就连同一个宿舍的徐香君和赵弦歌也比较少言。
    张轻舟也知道这些事,他无所谓地抖着二郎腿,靠在椅背上,翻阅苏娉给他的病案。
    这是于原回北城大学的时候送给她的礼物。
    “有的路上鲜花盛开,有的路荆棘丛生,这很正常嘛,等你中西医都手到擒来,能随心所欲结合施展的时候,他们又会一窝蜂涌上来,把你奉为圭臬。”他看东西的速度很快,一目十行,苏娉有时候都怀疑他有没有看清字。
    听完老师的话,她弯唇,温和笑道:“我终于体会到,‘张轻舟学生’这个名头的威力了。”
    “哎哎哎,这才哪到哪儿,在学校,你是同学,他们也得收敛几分,不敢太过分。”他揉揉鼻子,打了个喷嚏:“等……等到了研讨会,你就会知道什么叫被人围攻唾骂,拳头如雨下。”
    他可没少经历这事,带头喷口水的不是别人,正是他那老眼昏花神志不清的爹。
    苏娉有些紧张:“还……还打架啊。”
    “别学我。”张轻舟无奈道,不就打喷嚏结巴了一下嘛,这小鬼。
    “骂着骂着就打起来了,习惯就好。怕了?”他笑容恶劣。
    “我不怕。”苏娉弯眸,言笑晏晏:“有老师您先身士卒,我躲在后面就好。”
    “……”张轻舟的笑凝滞在脸上,他有些怀疑老爹在信里写的乖巧后辈,到底是说谁?
    ……
    很快到了学术研讨会这天,张轻舟带着她去药学院。
    外面停了辆车,他随意一扫,也没在意。
    苏娉第一次来这种在业内能扛鼎的泰山级前辈交流会,心里还是有些紧张的。
    张轻舟回头看她一眼,看出小姑娘藏在温软笑意下的不安,他还是有些心软:“放心,我爹也就是你张爷爷,看在和容叔叔的交情上,也不会喷你的。”
    苏娉摇头。
    她不是担心挨骂,只是这种行业顶级交流会,自己就是微不足道的新人,有些紧张。
    药学院占地面积跟东城大学完全不能比,不过是中式建筑,看起来颇为老旧。
    进了大门,映入眼帘的是红墙上一行烫金大字——
    有道无术,术尚可求也;有术无道,止于术。
    她认出来这是道德经里面一段话。
    张轻舟随口说:“这个啊,就是提醒药学院的学生,不要以为能治几个病,掌握了几个药方,就不思进取志得意满,觉得自己能出去行医了。”
    “什么都按照既往的病案药方来,当药性一改,病情骤变,就会手足无措不知从何下手。”
    “经典要反复研读,日复一日钻研背后的中医之道,别以为学了点皮毛小术就能登堂入室,不然终其一生也只能止步于此,当个靠蒙靠撞靠运气的小郎中。”
    苏娉若有所思,她跟着张轻舟总能学到不少东西,心也安宁沉稳不浮不燥。
    中医只能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来。
    “说得头头是道,你又到了哪步?”洪亮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身着黑布衫的张老爷子拄拐而来:“中医还没学通透,就跑去学西医,折腾了两年竟然大言不惭要倡导中西医结合。”
    “你跟这种会点小术就沾沾自喜,自以为能开创新学派的小郎中有什么区别?!”
    张轻舟扭头,混不吝笑:“是是是,您说得对。”
    苏娉也从他的语气中意识到来人的身份,她看着眼前龙行虎步的精神矍铄的老爷子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这是阿软吧?”张秀成也认出了她,毕竟还是他写信让自家逆子多关照老友的外孙女的,他瞬间变换情绪,和方才严苛的老古董不同,笑容和煦:“我和你外公是至交,你可以叫我一声张爷爷。”
    苏娉回过神来,温声问好:“张爷爷。”
    “好,容如是早就跟我夸过很多次了,他有个聪慧的女儿,还有个青出于蓝的外孙女。”说到这,他痛心疾首:“张爷爷对不起你外公啊,把你往火坑里推,当这么个混账的学生。”
    “张爷爷,”苏娉看着他,认真道:“张老师很好。”
    张轻舟依旧笑吟吟的,仿佛谈论的不是他。
    “唉,不说这个,你跟爷爷过来吧。”张秀成叹了口气,拄着拐杖,带着苏娉去药学院门口接待过来交流学习的同行。
    “周院长,感谢你不辞辛苦千里迢迢过来参加研讨会。”
    “每年的学术研讨会都能让我受益匪浅,张院长您严重了,有您压阵,我们才能放心过来。”周院长看向他旁边容貌出众的小姑娘,一时想不起这是张家哪位小辈,但能站在他身边的绝对很亲近,所以笑着询问:“这是?”
    “是我孙女,苏娉。”张院长本意就是让她多和行业内的人认识接触,方便以后交流学习:“阿软,这是西北中医院的周院长。”
    小姑娘恭恭敬敬,态度谦卑:“周院长好。”
    “你好,小同志。”听到是张老爷子的孙女,周院长态度亲和:“也是学医的?在哪所医院就职?”
    “想挖人?”又有人过来:“张院长的孙女肯定也是一名出色的中医,我们东南中医院最近也缺医生啊。”
    “许院长,凡事都有先来后到嘛。”
    张轻舟在旁边啧了一声,这群老头医术不知道怎么样,人情世故肯定是精通的,他家老爷子笑起来的褶皱都快能夹死蚊子了。
    “我家这小孙女还在读书呢,东城大学中医系。”张老爷子开怀大笑:“进去说吧,还有几个没来,剩下的都在大厅里喝茶了。”
    他提点一句:“卫生部的焦部长也过来了。”
    几人脸上的玩笑稍收,郑重点头。
    苏娉见这些院长医生都和老爷子并肩进去,她落后一步,跟上张轻舟的步伐。
    张轻舟稍微诧异:“小鬼,跟着你张爷爷可没人敢骂你。”
    她轻轻摇头,笑容清浅:“跟着你,张爷爷也不会骂我。”
    张轻舟拧眉:“苏诚那个闷葫芦怎么会有你这么机灵的侄女?你妈妈也没这么能言善道啊。”
    苏娉想起前不久在部队食堂那位陆营长说的话,她眉眼柔和:“随我哥哥。”
    张轻舟哼笑,背着手往前走:“那就跟紧了。”
    大厅里很多人,有年过花甲的,也有不惑之年的,像苏娉这种年轻面孔的人不多,除了她,还有一个格外出众。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粗布长衫,气质温润内敛,站在一位老前辈旁边,双手奉茶。
    苏娉不由多看了一眼。
    “那是尤老先生的关门弟子,京墨。”没人给张轻舟上茶,他自己随手在桌上摸了一盅,润了润嗓子:“跟你一样,天赋流,老天爷追着喂饭吃。”
    “幸好这小子跟我差辈了,不然你张爷爷能天天念叨。他啊,凭一己之力把同龄人压得抬不起头。”
    “他根据伤寒论的杂病部分编撰出了一本要略方,我那儿有一本,回头给你。”
    苏娉点头,因为这一出,又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传统中医年轻一代的佼佼者……她心里有些跃跃欲试。
    这是棋逢对手的兴奋。
    她有足够的理论知识,这是得益于从小外公教导,以及妈妈的提点,因为自身体弱多病,对药材药性比常人更加敏锐。
    张轻舟又说:“实践不用担心,每两个月中医系就要去农村义务出诊,由老师带队。有我在旁边,你放心施展,让我也看看你的本事。”
    苏娉迟疑片刻,郑重道:“我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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