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棠抿了抿唇,看了眼这人。
    耿直是真的,可无力帮自己也是真的。
    若她是个白身,生在一个普通人家,对方如此对待,她倒也熨帖,说不准也愿真心实意同他处一处,可……她毕竟不是啊。
    她苦涩一笑。
    “此路不通我可再换一路,最不济,我全篇重写再送去,也免得叫书屋的人觉得我是个能力不行又听不得意见的半瓶子醋。”
    洛棠又笑:“四哥为我做了这么多,洛娘感激不尽,可既已到了年关,凡事再急也没用,不如暂且缓缓吧。”
    程四郎满眼都是无能为力的心疼。
    回忆到这里,洛棠撑着下巴,转了转手中的笔,慢悠悠看了眼被涂涂改改了数遍的纸张,徐徐叹了口气。
    *
    除夕晃眼便至。
    洛棠前两年在城郊别苑过的年,也不知京中风土人情该如何过年,如今只见到侯府内众人繁忙,却各个欢喜,不自觉也跟着开心起来。
    她的院子被挂上了红灯笼,装点的温馨又喜气,好奇出院一看,才发觉侯府旁处并没有如此,便好奇问了口杜管家。
    “是世子恭顺,说这是小娘进府的第一年,特意让布置的。”杜管家恭恭敬敬地答。
    洛棠梗了梗,对恭顺这个词半晌无言。
    若真恭顺,昨晚就不会非拉着她在立雪院缠了半宿!
    不过说来也顺心,端方的世子虽然食髓知味,叫自己好几次被那物硌得下不来台,却仍只是与对方唇舌纠缠便打发好了。
    温柔的人开了荤,势头是猛的,可终归还是顾忌着她的感受,一如既往的温柔。
    洛棠便也想,若她的身份水落石出了,当真是个高贵的,与这世子后续也不是不能再续前缘,若又是一场空,与谢凤池这样漂亮温柔的人相伴,怀上他的骨肉,也能讨得一世安宁——
    可但凡他变了心换了态度,她却是必然要跑要另觅他人的!
    她们女子,最当心疼的便该是自己。
    洛棠谨记着这不合规矩的道理,心中却不觉得有错,身似飘萍的人可做不到关心旁人。
    一通胡思乱想,天也渐渐晚下来。
    今日是除夕,圣上宴赐群臣,却因着谢凤池守孝,不便赴宴所以提前将他召进宫,又是说几番好话再赐些东西,对何时袭爵却绝口不提。
    谢凤池垂着眼没脾气似的受着,跪谢隆恩。
    “对了,”圣上看着跪在阁前的侯世子,斟酌着问,“赵晟前些日子做了那等错事,我将他逐出京了。”
    赵晟便是凭白顶了锅的大皇子,谢凤池神色不变:“正值年关,不知大皇子被派去了何处?”
    “江南,”圣上咳了几声,“正下大雪呢,让崔绍看管着他,去磨砺磨砺他的性子,也当给你个交代。”
    谢凤池便差点没笑出来。
    大皇子早就想同霍将军去江南赈灾挣政绩了,如今名义上受罚,更是圣上也知这位大皇子是无辜顶锅的,便顺了他的意,给了个台阶下。
    反过来,还要在自己这边也卖个人情。
    滴水不漏。
    谢凤池眸中讥讽划过。
    “他们……也都是年轻,谁还不是从这个岁数过来的呢?”
    圣上身子不好,也自觉日头不多,看很多事情的态度都不若以往激进,
    他又连着咳嗽了好几声,被身旁的内侍扶起顺了气,才继续说道,
    “很多事并非是出于恶意,只是兄弟间的些小龃龉,你比他们大了半轮,也该是清楚的。”
    兄弟间……
    谢凤池抿了抿唇,为天子这一声声的温情好笑。
    若是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圣上说的是大皇子与他这个表了不知多少代的表兄间的龃龉呢。
    他垂着眼,缓缓道了句侄儿明白。
    圣上便宽了心,又赐了些珍宝才让他回府。
    可谢凤池却不舒心,他只身走在冗长寂静的宫墙边,神色平静,却掩着比天色更沉的阴霾。
    纵使庞荣已经查清楚,那日行刺的人没头没脑,八成是个初行此道的无名小卒,偏偏被六皇子利用来栽赃大皇子,针对的并非是他,他仍觉得有什么滞涩在胸口,散不去也化不开。
    好巧不巧,碰上了正要去敷衍的三公主赵菀。
    她穿了身绛紫的长袍,簪着飞天髻,明艳又高贵。
    相似的面容,被她演化作了盛气逼人的美貌。
    “三殿下。”
    直直撞见也无法装作无视,谢凤池平静行了一礼。
    赵菀看了他一会儿,终究是心软的,持着端庄的仪态走到他面前仰头问:“你若是尚了公主,赵晟那个废物又怎会有胆伤你呢?”
    谢凤池抿唇不言,一双凤目不为所动,连那浓密的睫毛似乎都被冷风给吹得凝结住。
    “我偶尔也在想,你若真是为了老六考虑才不肯尚公主,那你索性从进国子监便不管他呀,”赵菀红了眼,
    “可你私下里又从不拒绝他的请教,便叫我也存了念想,觉得若是招你为驸马,你也不会拒绝的。”
    谢凤池温和劝慰:“公主金枝玉叶,必该配上更好的人。”
    “那确实!”
    “我约莫着也看出来了,”赵菀硬下心,擦肩时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你作出来的这些,是顺着你的教条,你的规矩,顺着安宁侯的期望,可实际上,你一点儿都不想与我们有沾染!”
    “我不要一个不会爱我的夫婿!”
    赵菀说完,扬起她的头颅,最后看一眼谢凤池。
    谢凤池抬起眼,他极少地作了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只又是长长一拜。
    赵菀扬长而去,发髻后面簪着的步摇叮叮当当,在黑下来的宫墙间反复回响,空寂又冰冷。
    谢凤池终是轻轻嗤笑了一声。
    他确实不想与他们有沾染。
    安宁侯未死前,他须得顾忌场面,做足模样,活得像个伥鬼一般掩藏着自己的情绪,顺着他们的意思恭敬行事,只盼着他能给与自己同宫里那位皇子一样的慈爱。
    可现如今,安宁侯死了,他的想法自然也跟着变了。
    正如一只狗养了十年也该怜惜,他关照着赵彬十年,也付出过心血,可就连这点微末诚意,也叫对方一计利用给辜负了个彻底。
    他不想再当伥鬼了。
    想清楚这些,谢凤池终是收敛好情绪,缓缓走出这条黝黑的走道。
    他有了想去的地方,那里温暖如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谢凤池从不知想回自己府邸,也得经过这么多道弯弯绕绕。
    喝醉了被宫人们抬出来放风的霍光恰好见到谢凤池,当场奋力地便要冲过去。
    宫人们见状面面相觑,便也松手离开了。
    霍光一路跟到宫门口,拽着衣角扒拉靴子分毫不松。
    谢凤池的耐心快要被磨灭了。
    今夜是除夕,是洛娘来侯府过的第一个年,她还在府中等着自己……此刻的自己也十分想见她。
    可这些人,怎么非都要在这个时候来搅和他?
    偏偏霍光打小便不会看人脸色。
    “赵……赵晟真去江南了?”霍光满脸纠葛地伏在地上看他,“圣上罚了?”
    小将军喝多了,连口条都不利索,结结巴巴说了许久才问完一串话。
    谢凤池的脸似是被风吹得要掉冰渣子。
    他维持着温和的笑:“是。”
    “可,可明明……不是他啊……!”
    霍光顿顿错错,焦头烂额。
    这行刺……不是他听说是安宁侯府的人散播了他打赵晟的消息,一怒之下去干的吗?
    和赵晟是真没关系啊!
    谢凤池则是冲他后脑勺一哂。
    是啊,连霍光这种蠢货都知道不是赵晟做的,偏偏圣上要用赵晟来堵他的口,只为了不再多拖一个皇子下水。
    闲人们茶余饭后,以自己坐井观天得来的讯息指点江山,说着那六皇子如何不得宠,可实际上他是占尽恩赐。
    谢凤池不想再在冷风里冷静自己了,他瞥了眼仍不肯松开他靴口的霍光,沉声叫人将对方送回将军府。
    没想霍光拼了命摇头,满面复杂道:“我有,有事儿要告诉你。”
    谢凤池眼眸略抬。
    下一秒,霍小将军却是眼皮一翻直接醉倒了去。
    谢凤池:“……先带回侯府吧。”
    若非宫人们瞧见最后霍光是跟着自己走的,他真动了将人留在这里,一夜冻死的心。
    上了马车,谢凤池捏着鼻梁,只觉得脑子里浑浑噩噩,不愿再想任何事。
    待到了府门前,下了马车,却瞧见那一袭红梅映雪的少女捧着手炉,静静守在门边翘首望着他。
    侯府要守丧,便不得装扮喜气,在满城挂着火红灯笼的府邸中,如一进幽深冰冷的空宅,可却因着明艳娇俏的少女,叫谢凤池更觉,此处比刚刚出来的宫里如梦似幻,富丽堂皇。
    他喉结微动,麻木的神经与纷乱思绪,似乎在瞧见她弯起的眉眼时便已经得到了缓和。
    她的手会温暖他,她的唇也会来疼他。
    “世子,你可回来了。”
    顾着还有下人在,洛棠不敢扑进谢凤池怀中,只小步走过来,眸光闪闪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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