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想法毫无道理,可我或许是自己思念师兄太厉害,竟然鬼使神差地,远远跟了过去。”
    “我那时身边正好有道隐身符篆,却是前些天和木青晖相遇时,我帮他击退猛兽,他特意送我的谢礼。”
    “师尊虽然修为强悍,却没想到会有徒弟跟来,加上这符篆颇是厉害,我远远跟着,竟然没被他发现。”
    “我还清楚记得,那天晚上月明星稀,魔宗地界,四处魔气纵横,师尊很快就到了一处郊野密林中,身影消失在前面。”
    “我心里怦怦直跳,大着胆子,跟了进去。”
    “借着隐身符遮蔽气息,我小心翼翼往前走了一阵,忽然,便听见了前面有人说话。”
    “那道温润的声音一入耳,我就差点喜极而泣——整整半年多,我在梦里时常梦见这个声音,那是宁师兄的声音!”
    “我强压住心里狂喜,偷偷靠近了些,正看见一颗参天大树下,师兄正和师尊相对而立。”
    “他依旧是我熟悉的样子,白衣一尘不染,面容俊雅出尘,可细细看去,师兄又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了,不仅形容清减了许多,以前总是笑意温存的眼睛中,更添了一抹隐约的悲伤。”
    元清杭和宁夺心里都是一紧,听着宁程的话,都知道宁程接下来的话,或许就能揭开许多未解之谜。
    只听见宁程继续道:“师尊站在他面前,似乎也有点唏嘘,看着他道;你忍辱负重,为了天下苍生,付出良多,委实是受苦了。”
    “我一听这句话,心里就像被雷击了一样,各种念头纷沓而至,很快便猜到了些端倪——师兄不是真的害了人,师尊显然早就知道的,那么所有的污名和罪过,都是假的不成?……”
    “果然,师兄低低道:义之所在,徒儿不敢辞。”
    “不知怎么,他没有斩钉截铁地说‘义不容辞’,说得却是‘不敢辞’,我似乎在他低哑的语声里,听出了一丝落寞和犹豫。”
    “师尊和气地看着他,又道;好在现在众仙门已经出手围剿魔宗,等到将那魔头击败降服,为师便会亲自广传天下,说明当初你背叛师门乃是计谋,好让你昭雪名声,载誉而归。”
    “我听着这些话,终于明白了所有的事情,心里狂喜——既然如此,师兄岂不是很快就会风光回归宗门,重新做回我那个温柔侠义的好师兄了?”
    “可我还没高兴一小会儿,师兄却轻声道:师尊,这些……都不重要了。徒儿想了很久,觉得并没有执念再回仙宗。”
    “我在树后听着,只觉得又气又急,只恨不得冲出去大叫一声;为什么?为什么师兄你不想回来,难道你忘记了我们众位师兄弟其乐融融,忘记了说过要照顾我一辈子?……”
    “我正在愤恨生气,只听师尊的声音也冷了,道:你什么意思?”
    “师兄怔怔出神,目光中有种我不明白的难过,道:师尊,晚枫踏出山门时,并未曾想到,要去面对的人是谁……在这边和很多人相交相处后,晚枫觉得,魔宗中固然有凶残暴戾之徒,也也有不少至情至性之人,不该用魔字全盘否定。”
    “师尊听了这话,忽然厉声道:我瞧你是被鬼迷了心窍,竟然这么糊涂!魔宗这些年横行恣意,你兄嫂都是被魔修所害,血海深仇,你竟然还为他们说话?”
    “我在旁边吓了一跳,师兄的兄嫂之事是我透露给商无迹商师兄的,怎么师尊也知道了?想来是商师兄悄悄告诉了他父亲,幸好我未曾全盘托出,没有提到师兄家还有一个小侄子。”
    “果然,师兄听了以后,神色微微一变,终于无话可说。师尊看着他,神色变幻,忽然问:你修炼破金诀,现在身体如何?”
    “师兄神色一黯,道:破金诀有极大漏洞,金丹初期和中期修炼它,运气好的能晋级一层。可金丹圆满境,却要千万小心。徒儿修炼后,境界突破了魔丹圆满,距离魔婴境却又很远,而且境界极不稳定。”
    “我在树后听得心惊胆战,只听到师兄又继续道:徒儿日思夜想,将其中漏洞找出几处,师尊智慧通达,一定可以参详出来更好的修补之法。”
    “说完后,他从怀中掏出一卷丝绢,递给了师尊。师尊接过去看了看,神色终于微微和缓,道:和我想的颇有想通之处。”
    “师尊顿了顿,又道:晚枫,你资质如此逆天,如果和师父一起,好好参详这破金诀,一定可以将它的弊端补齐,到时候,所有不幸金丹破碎、走火入魔的天下修炼者,都能从中获益,这才是天大的功德,更是真正的侠义所在。”
    “到时候,全天下的仙门都会盛赞你一句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等着你的,将是无尽的荣光和尊崇,别说苍穹派掌门之位,要什么没有?你可千万不要糊涂。”
    元清杭和宁夺又不由自主,悄悄对望了一眼。
    没有说话,可心里都是一模一样地不以为然:“不仅宁程不懂宁晚枫,商渊这种卑劣的小人,更是完全不懂他亲手养大的徒弟。”
    只听见宁程又道:“我在树后听着,心里大大点头,心想着师尊说得极对,当然是回归仙门,做万人敬仰的名门仙君才是正经。”
    “可是师兄却默默摇头,只是道:师尊教训得对,可是元佐意信任徒儿,徒儿才能毫不费力得到这破金诀,能用它救人固然很好,可我终究是负了至交好友……师尊,我不回去啦。从今后,您就当没有晚枫这个徒弟。”
    “只见师尊更加生气,厉声骂道:你难道真的不想洗清污名?留在魔宗,以后可就是千秋万载的骂名在身上,永远是一个人人唾弃的魔修!”
    “师兄脸色惨白,怔怔想了一会,弯身跪倒在地,低声道:师尊明鉴,无论如何,他没有真的害过我。”
    元清杭和宁夺同时微微一震:宁程刚刚还说过,宁夺小时候为他求情,说过和他叔叔一模一样的一句,原来就是在这里。
    果然,宁程脸上神色古怪,又道:“师兄跪在地上,见师尊不答话,又道:他徒儿已经对不起过他了,绝不想再负他一次。”
    宁程这样字字清晰,语气和措辞都是和当年一字不差,显然在心里时时回想了多次。
    他重复宁晚枫的这最后一句,虽然没有说“他”是谁,可元清杭和宁夺心里都无比清楚,他说的,自然是元佐意。
    厢房中,一片凄清,宁程脸色比刚才又差了很多,神色也更加萎靡,宁夺心里难受,低声道:“师父,您休息一会儿,下次再说?”
    宁程轻喘了一会,额头的冷汗慢慢渗出,却摇了摇头:“不,我要说完。这些私事,我不想让全天下的人知道,可是……可总不能被我带到地下去。”
    元清杭起身,从桌边炉子上的暖壶里倒了一杯热水,投了丸镇定的药进去,无言地递给宁程。
    宁程接过去,抿了几口,终于又接着说:“师尊听了这话,脸上戾气大升,猛地举起手掌,停在他头上,森然道:你这就回去,趁着元佐意不备,将他一剑杀了,我商渊就还认你做徒弟,苍穹派也还有你的位置。你回来后,诸家仙门中,自然会视你为刺杀奸佞的大英雄。”
    “师兄听了这一句,浑身都颤抖起来,用力摇头:师尊,晚枫不能!……”
    “师尊脸上凶狠更甚,手掌上青气直冒,距离他头顶只有几寸,厉声道:我苍穹派没有这么是非不分、决意要走歧途的弟子,你要真的坚持和那个魔头在一起,我今天不如杀了你,以绝后患,也免得你彻底脏了苍穹派的清名!”
    “我看着师尊的手掌就要拍下来,心里吓得扑通直跳,只希望师兄赶紧回心转意,可等了许久,却听见师兄惨然道:晚枫的命是师尊救的,一身修为也是师尊倾心传授,若是师尊觉得徒儿不肖,要取徒儿性命,那也是应该的。”
    “他在地上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温柔俊雅的脸上一片平静,道:可叫晚枫去杀平生至交,就算是粉身碎骨,也决计不能。”
    第184章 当年
    外面天色黑沉,宁程的脸上,一行细细的汗水流下,显然是这简单的叙述也极费力气。
    他继续道:“我还记得那晚上,月亮格外明亮,我远远看过去,虽然距离遥远,可师兄脸上的细微表情,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师兄那时候脸上瘦削了些,以前的温润和气好像消失了,棱角却分明了许多。他安静地跪在地上,眼睛已经闭了起来,就等着师尊一掌击下。”
    “我吓得浑身战栗,正要不顾一切冲出去求情,可师尊咬了咬牙,却一掌拍在身边的树干上。”
    “巨树咔嚓一声,晃着树冠和枝叶,从中断开,轰然倒地。”
    “师尊脸上全是失望和愤怒,道;放着坦荡回头路不走,却要和一个大魔头纠缠不清,你一定会后悔的。”
    “师兄睁开眼睛,一双清澈眸子里满是坚持,低低道:徒儿既然已经决定了,就不会后悔。”
    “师尊冷笑:你可想过,这世上没有永久的秘密。你接近他的目的万一暴露,他那种睚眦必报的人,又会怎样对你?只怕你会被他恨之入骨,挫骨扬灰!”
    “我记得,那时候师兄脸上一阵黯然,却没有再反驳师尊。”
    “彼时凉风习习,卷来四周一片魔气萦绕,绕在师兄雪白衣衫上,混成一片灰色。”
    “我远远望着师兄,心里忽然一阵巨大的慌乱,觉得这时候的师兄,好像真的不再是过去那个一尘不染的高洁仙君,却已经被什么玷污了一样……”
    “师尊飞身掠起,转身走了。我躲在树后生怕他发现,一时也不敢动。过了一会儿,师兄也终于飞身远去,再不回顾。”
    “我急匆匆跑出来,想去追师兄,想和他一诉别后的想念,可师兄修为那么高,在空中御剑飞走,我拼命追赶了一阵,一直追到哭了出来,却始终追不上。”
    元清杭默默听着,心中忽然有点惊悚。
    商渊这句话,竟然像是一个诅咒,不祥而恐怖。
    虽然他和宁夺都知道,元佐意到最后也依旧对宁晚枫情深义重,可在那之前呢?
    宁晚枫明明宁死也不愿意遵从师命,去杀元佐意,可到底为什么最后还是刺了他一剑,元佐意又真的从没怨恨过他一丝一毫?……
    宁程神色疲倦,向后靠了靠。
    宁夺轻轻欠身,将他背后的靠枕堆高了一些。
    宁程目光落在他脸上,半晌才恍惚地道:“夺儿长得越来越像师兄了啊……你的身子怎么样?”
    没等宁夺回答,他又痛苦地摇了摇头,喃喃道:“为什么你也会练了这鬼东西,难道宁家的人,都逃不开这个宿命?”
    元清杭咬咬牙,握住了宁夺的手,大声道:“不会的。我舅舅临终前,留下了修改后的新法诀,宁夺一定能重塑金丹,我也会陪着他一起的!”
    宁程目光转向他,脸色忽然泛起一丝激动的红晕:“对,你医术那么好,又机敏变通,一定能帮夺儿想出办法来。”
    他眼中泛起一丝急切的求恳:“我要去见师兄啦,我隐忍这么多年,暗暗调查,处心积虑布置一切,就指望着有一天,能为师兄昭雪平反。可我答应师兄,一定会将夺儿好好抚养长大。现在他这样……我还是没脸去见师兄啊。”
    宁夺微微一闭眼睛,忍住眼中酸涩,轻声道:“师父,夺儿现在好得很。”
    他反手握住元清杭手掌,郑重地牵住,看向宁程:“叔叔和元宗主之间最终兵戈相见,可是我和清杭之间绝无任何芥蒂,以前没有,将来也一样。”
    宁程低头看着两个人紧紧相握的手,脸上一阵发青,青了又白。
    他忽然一把抓住元清杭,几乎掐进他的肉里去,厉声道:“你们要怎样……我管不了。可你要答应我,帮他找回修为,这一辈子,也绝不害他。不然的话,我死了变成惊尸厉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元清杭心中恻然,任凭他将自己的手腕几乎掐出血来,郑重道:“我应承你,这一辈子,宁可我死了,我都绝不会害他。”
    宁程呆呆看着他明澈目光,终于手颓然一松,像是放下了最后的心事。
    他目光散乱,望着远方深深夜色:“很好……你果然和你舅舅不一样。”
    元清杭和声道:“宁仙长,所以上一辈的事,不会重演的。”
    所有的恩怨已了,宁晚枫污名也已经洗清,一切旧事也慢慢浮出了水面。
    宁程闭目养了一会儿神,正当元清杭和宁夺都以为他要沉沉睡去时,他却又强撑着,睁开了眼睛。
    “我刚刚……说到哪儿了?”他喃喃道。
    宁夺担忧地看着他蜡黄脸色:“说到您没追上我叔叔,就此错过了。”
    宁程点了点头:“是啊。自从那次远远看了他一眼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师兄。仙魔大战烈火熊熊,魔宗的守护大阵,却始终未破。”
    “我那时候年纪尚轻,师尊也没有派我去前线厮杀,只叫我负责诸位师兄的补给和饮食药物。”
    “我记得战事越来越激烈,我悄悄询问各位师兄,有没有见过宁师兄,他们哪里知道师兄的苦衷,一个个都鄙视又愤怒,说他怎么有脸出来,不怕师尊一剑斩了他吗?……”
    “可终于,慢慢开始有人带回来了师兄的消息,却是一团混乱。”
    宁夺微微一皱眉:“怎么了?”
    宁程脸上一片迷惘:“有人说,看到他出手相帮被围杀的魔修,救了人后,翩然而去,惹得诸家仙门恨他入骨;忽然又有人说,有仙门众人被围杀时,师兄也忽然出现在战场上,救了他们。”
    元清杭和宁夺惊讶地对视一眼,忽然都想起了小时候在那个客栈里的见闻。
    没错,那个刀疤脸的仙宗修士,也曾这样说过——元佐意一刀劈下,光是妖刀余威就险些将他们几个晚辈劈成两段,是宁晚枫一剑西来,救下了他的命!
    看似矛盾,可是稍微想想,却又好像不难理解。
    元清杭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宁仙君t……太难了。”
    一边是旧日的同袍和师门,另一边是新结识的魔宗朋友,无论是哪一边有性命之忧,只怕他都做不到坐视不理。
    可是,这样两边到处救火,真的有用吗?
    一开始尚且能得到两边的感激,时间一久,随着双方死伤越多,他再相帮任何一方,怕都会引来另一边的猜忌和愤怒。
    那种血海深仇下,哪有人能在其中独善其身、一身无暇,更何况,他以仙门叛徒的身份出现在战场上,又是何其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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