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箬如大梦初醒,像周围的人群一样,在寒熄面前缓缓垂下了头,双膝跪下,道一声:“神明大人。”
    寒熄退了一步,又见她弯下腰仿佛要磕下去,眉心轻蹙,指尖微抬,将阿箬扶起,看见她长裙膝盖上的灰尘,心有不满,又弹指扫去。
    “不知神明如何知晓小女子名讳……”阿箬没敢抬头,也没敢睁眼。
    就让一切缘分断在此时此刻吧,阿箬不敢冒险,也不敢面对忘记一切的寒熄,豪赌未来。他们之间的牵挂已然于时间倒流时被抹去,那就不该再于此刻相见。
    遇见她,更像是寒熄的一场劫,阿箬希望寒熄此生……无劫无难,平安顺遂。
    寒熄眼神中闪过些许诧异与失望:“你不认得我?”
    阿箬的手还在颤抖:“我……该认得您吗?”
    “应当认得的。”寒熄又看了一眼她的心口,轻声道:“毕竟,我的心在你那儿。”
    阿箬猛然惊醒,她豁然明白了过来。
    是啊,寒熄的心还在她的身体里,她并未将一切罪责还清,虽然阿箬不知为何已经跨过那一世了,寒熄的心却还在她这儿,陪着她从小到大。虚无之空中,她无数次挖出这颗心,无数次想要把心还给寒熄也无法做到,如今这一面见了倒好,见了……她就可以把心还给他了。
    阿箬终于敢抬头再看寒熄一眼,这一眼,她将永生记得他的一切。
    她微微昂着下巴,将胸腔挺起,轻咬下唇,对寒熄道:“何桑爷爷说,我生来便有两颗心,原来有一颗是您的,即是您的,那便请您拿回去吧。”
    拿走这颗心,回到神明界,从此神明界有了寒熄的名字,他便再也不用遇见任何凡世的意外,也不必记得那个……曾害过他一条命的小小阿箬了。
    “还给我?”寒熄意外阿箬的回答,这与他来前设想的也完全不同。
    他忘了许多事,可人生中的重要记忆却并未缺少,神明界的长者说凡间遇难,祸及苍生,万物枯竭,是因为有人改了天命。而他有一劫,下凡唤醒苍生再归来,便可于神明簿上落下名讳,自此命里再无坎坷。
    寒熄不明白,若他在此之前从未入过凡尘,又为何将最重要的心留在了凡间,还在一个少女的身体里伴随着她长大。
    自虚空之地醒来,便有一字印在了他的脑海。
    箬,像是与生俱来便应当刻在他的心间,所以他才会在结束长者所说劫难后,顺着那颗心的感知找来。直觉里,寒熄觉得拥有他心的人应当便是箬,也曾试想过他们二人的关系一定极好,否则也不会叫他心甘情愿交出自己的心,如今遇见,却像不熟。
    她说要把心还给他。
    若真的不熟,若她真不知身体里多出的那一颗心是从何而来的,又为何在说出这句话后,露出这样难过的表情?
    寒熄不太了解凡人,毕竟在此之前的记忆里,他从未接触过凡人。
    可他似乎又很了解眼前之人,她的一个举动,一个眼神,说出的每一句话,他都能分辨真伪,情绪。
    他可以听人的心声,只要听一听,就知道阿箬说这句话的用意为何。
    寒熄轻轻眨了一下眼,见阿箬已经闭上了双眼等待他来取回心脏,见她轻皱的眉头与紧紧攥着的双手,还有她那几乎如献祭一般的敞开胸怀的姿态……好像无需听她的心声,也能知道些许原因了。
    这种画面,似有见过。
    何处见过?
    “为何骗我?”寒熄问她。
    阿箬睁开双眼,屏息太久叫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她茫然看向对方,不解:“什么骗您?”
    “为何骗我,不认得我?”寒熄瞥了一眼她已经用力到苍白的指尖刺破的掌心,一瞬动容,有些无奈,又有些心疼。他牵起了阿箬的手,触碰到她手腕的那一瞬,胸腔像是燃起了一团炙热火焰,霎时点燃全身,牵扯着剩余四脏与所有筋脉。
    似惆怅,似悲痛,似不舍与不甘,还有……更近一步的欲\望。
    寒熄的指腹抹去阿箬掌心的血珠,连带着她的伤口也一并复原了,即便那寸皮肤已经好转,可寒熄的手仍旧贴在了流过血的地方,掌心下温热的触觉,好像曾有过无数遍。
    无数遍的接触,无数遍牵过这只手,无数遍感受过她的体温。
    胸腔传来的剧烈疼痛如雷霆劈过,万箭穿心。
    这股疼,一瞬压弯了寒熄的腰,他不禁抬手捂着自己的心口,另一只手却将阿箬抓得更牢。
    “你怎么了?!”阿箬见他垂肩的那一瞬便将一切都抛出脑后,她连忙上前扶住寒熄的手臂,抓着他的袖子,近到只要再低头便能将脸落在他的肩上。
    “怎么了?是哪里痛?哪里不适?告诉我……”阿箬的声音很轻柔,满是担忧。
    这声音曾经也来过寒熄的耳畔,他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也不记得何时发生过,分明听过的,分明……在什么地方听过。
    眼前视线片刻模糊,化作白雪皑皑的某座城中,某间客栈,身着青绿衣裙的少女就站在他的眼前,想近又不敢更近,她的眼里满是他,轻声又焦急地问他是否哪里不适,要告诉她。
    可他好像说不出口,也好像无法思考她话中的用意,他只是叫了她的名字。
    阿箬。
    阿箬。
    “阿箬……”寒熄再看向眼前的女子,与他记忆里的别无二致,只是她没再穿那条青绿色的裙子了,身上这件淡蓝的衣服不曾在记忆里出现过。
    有什么更改了,却好像什么也没变。
    心中的疼稍有缓解,可方才闪过眼前的画面却深深地映入脑海,他看见了阿箬的眼神,一次在他口不能言的某个客栈里,一次在她方才冲过来扶住他的时刻。
    她的眼神是一模一样的。
    “为何骗我?”寒熄又问了一遍。
    阿箬怔住了,她不知要如何回答,却见寒熄逼近一步,又问她:“你以前也会骗我?”
    以前?这一次的他们,没有以前。
    阿箬想不了那么多,她只要看见寒熄脑子便是空的,尤其是在这种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再遇。
    她本能地摇了摇头:“我不会骗神明大人的,阿箬不会骗你的。”
    寒熄又觉得不对。
    他似乎依稀有印象,她是骗过他的。
    修长的手指抓在阿箬的手腕上,他有些过于用力,在细嫩的少女手腕上留下了红痕。寒熄未察觉,阿箬也不曾察觉,两人触碰的地方如水纹流动,顺着阿箬的手腕,沿着寒熄的手指,一寸一寸流淌到他的胸腔。
    寒熄又看见了一些画面,看见阿箬红着脸站在他的面前,抓起的他的手,缓慢地放在她的心口,隔着凡人的衣裳,隔着那具身体柔软的胸脯,感受到了肋骨下跃动的心跳。
    她说那是他的心跳,寒熄在那股心跳之外,还感受到了她的体温,她身体的柔软。她的脸比天边的火烧云还红,那双睁圆了的眼中倒映出他的模样,她说脸红,是因为热。
    “初冬天里不会热的……”寒熄抓着阿箬的手越来越紧,看向阿箬的眼神也越来越挣扎,不复方见时那般淡然,像是有什么如能燎原的火种,正要发光发亮,吞噬着他。
    “什么……初冬?”阿箬听不懂他的话,她觉得自己眼花了,才会在从未见过她的寒熄眼里,看见了他过去的影子。
    “你骗过我。”寒熄的声音有些哑。
    阿箬心如擂鼓,她不懂寒熄的话,不懂他的眼神,也不懂他为何会面露痛苦,为何要皱眉,为何会在这一次,冲破了她的认命,再度出现于她眼前。
    她骗过他吗?
    明明这一次,她甚至不曾见过他。
    手腕上的力道松开,寒熄瞧见了他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那些似记忆,又似幻象的画面被他挥袖扫开,却是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手腕,看着上面浅红色的指痕,心有自责。
    “疼吗?”寒熄问完,不等阿箬回答,又道:“必是疼的,都红了。”
    胸腔里的火焰并未灭去,还在滚烫地燃烧着。
    他不曾进入过自己的神识心海之中去见消失的心处,究竟还放着什么,这一次却可以去看一看,那里不是完全空着的,有些什么……于那处,还活着。
    第125章 与心印:三
    指腹抹过红痕, 消去了痕迹,也消去了阿箬手腕上微薄的疼。
    她其实很能忍受痛苦,所以这点儿疼痛算不上什么, 可当寒熄触碰那几道红痕时, 阿箬却觉得很疼。密密麻麻的疼钻上了全身的骨缝,尤其是他的眼神,与她记忆中的重叠, 可她不敢有丝毫的胡乱猜测。
    寒熄说她骗了他, 也未追究她为何会骗他。
    “对不起……神明大人。”阿箬擅长哄骗旁人, 却不擅长欺瞒寒熄,可要她如何去说呢?
    说在这一世已经不会再发生的事,说她对寒熄的痴心妄想, 说他们之间也有过很近、很近的距离, 说寒熄也曾对阿箬说过……她是最重要的人。
    凡人与神明,本就不该有过多交集的。
    所以阿箬什么也没说,她只是咬着下唇, 又生了些许不甘心,不舍得。
    寒熄松开了她的手, 阿箬的心也随之一起坠入寒潭, 越来越快地死去。
    然后她好像见到了一束光,骤然破开所有笼罩她的黑暗,那束光来自寒熄朝她看来的目光, 来自他轻声细语的一句:“没关系, 我自己来看。”
    寒熄的眼神缓慢地落在阿箬的心口上, 他的身量很高, 只要直起腰, 便要阿箬抬起头才能看见他。
    可他此刻却略弓着背, 四目相对,阿箬的一切秘密都将无所遁形。寒熄的手掌悬在了她心口前一寸的位置,温柔的热度缓慢地灼着那一片皮肤,寒熄道:“我能看得到。”
    那是他的心,一颗神明的心,不会被时光抹去一切记忆,只要他触碰到了阿箬,便能看见自己心里记下的一切,他隐隐约约觉得,那些失去的记忆,也在其中。
    关于为何他会主动献出自己的心脏,关于为何他会忘却这段记忆,也关于……他与阿箬的真正关系。
    寒熄站直了身子,阿箬的目光随着他仰视过去,然后她看见十九岁面容的神明朝她缓缓一笑。他负手而立,双眉微抬:“这颗心,暂且叫你保管吧,等我弄清楚了来龙去脉,再决定是否要收回来。”
    “您打算做什么?”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阿箬不明白,其实她隐约猜到了寒熄的用意,可她不敢想。
    不必她胡思乱想,寒熄给了她答案。
    他道:“跟着你。”
    此话落下,寒熄便将目光收回,再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上的圆月,月色倾泄,圆月变弯,时间流转,夜风阵阵,嘈杂声也再度传来。
    方才片刻的时光暂停也就此恢复,风中的花瓣尽数消失,蛮人没了兵器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们还站在人群中赤手愣愣地望向四周,最终将目光落在了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身上。
    “有……有妖怪!”不知是谁大喊一声,引得周围人纷纷尖叫。
    阿箬闻言猛然回眸,精准地找到了那个这么喊话的男人,她几乎想也未想,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便朝对方用力砸了过去,立刻将那人的头上开了个血口。
    妖怪?
    妖怪这样的词怎能用在神明的身上?!
    她眼神中的不满与鄙夷尽入寒熄的眼底,阿箬左手攥紧成拳,摆出一副马上就要冲过去与对方打架的姿态,若非心惶惶的几百号人四处乱窜,她真有可能冲过去打人。
    寒熄双眼微眯,抿了一下嘴角,眼神落在阿箬绑起的头发上,她的发带有些旧了,发丝也有些凌乱。
    浅蓝色不适合她。
    寒熄未顾忌旁人,反正他的眼中也从未有过旁人,于是他伸出手指,对着阿箬的后脑勺轻轻点了一下。刹那间老旧的发带脱落,阿箬满头青丝披下,又被一束绿光绕起,竹枝点翠叶,挽住了她半数发丝。
    阿箬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再回头朝寒熄看去,便是转眸的这一瞬,那绿光如轻纱从上落下,更改了阿箬衣裙的颜色。
    青绿的裙子在袖摆与裙袂上着重成墨绿,绣了几片精致的竹叶。
    她像是月色下亭亭玉立的一根竹,于风中散发着清澈的香,有些……雨后茉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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