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峥为灵化身,魂魄大补,可云峥也不是傻子,满山瘴林之中有那只妖的记忆,他知道那只妖是如何用善意迷惑他人再吞并他人的,他只是想尝试一个机会。
    那只妖不想要这样的机会,云峥也没杀他,只是借用瘴林与阵法去混乱山林中其他妖的记忆,改变他们的情绪,影响他们,再将那只背叛了他信任的妖丢入妖群之中。
    云峥的身上的确不沾一滴血,他没有杀过任何一个人,乃至妖也没一只死在他的手上,可他并不善良。
    经历过饥荒灾年的人,很难保持对人全心信赖,从那之后,云峥不再求一个能与他说话的人,反正他每日坐在山中看看那些妖为了一些灵互相残杀似乎也挺有意思。
    直到那个人的到来。
    那个人孤身闯入了秋风峡,在秋风峡各种迷雾瘴气中居然也能活下来。他看上去只是凡人一个,不高,很孱弱,云峥想他这样的人即便入了秋风峡,也会被群山中的妖给撕扯吃光的。
    可那个人却活了下来,死了许多只妖,独独他走入了光明山,遍体鳞伤也不怕,因为很快他身体上的伤痕就会恢复,变成云峥最初见到的模样。
    云峥对他有些好奇,便使阵法将他困住,他不会破阵,却无法死去。那个男人说他叫程胜,是岁雨寨人,之所以会变成这样,是因为他吃过人。
    云峥当时便笑:“胡说八道,吃人哪儿会长生不老?除非你吃了神仙。”
    程胜愣怔片刻,他回想起阿箬在得知那一锅羊汤的真相后发疯的模样,她杀了岁雨寨里的人,用一把刀逐个将他们砍死,可他们又再度活了过来,或许当时他们吃的的确不是人,是神仙。
    可不论是什么,程胜都说他是不知情的,他与阿箬一样,以为那就是一碗肉汤。
    他是岁雨寨中难得几个认得字的人,也与何桑学过几日药理,他处于岁雨寨的边缘,与岁雨寨中的人并不交熟,所有人与他都是点头之交,而他入岁雨寨也仅为了在乱世中自保。
    岁雨寨因不吃人而聚,又因吃人而散,最终分崩离析,各奔东西。
    程胜在岁雨寨中没有朋友,他不敢与看上去便很凶悍的屠夫交好,也不与那些情、欲生活不检点的人为伍。他浑浑噩噩地活着,既不想死,也不知道自己将来要何去何从,来到秋风峡完全是一场意外,是他走一步看一步的随遇而安。
    程胜的一席话,叫云峥有些共鸣。
    因为他也不知自己应当何去何从,既不想离开秋风峡就此死去,也不想孤单单地留在这处,终有一日被岁月磨去一切,枯萎成秋风峡中的一座山、一株树。
    云峥见过人吃人,他流浪的十年内经历过许多苦难,程胜不是有意去杀人吃人的,他只是在旁人架起铁锅炖煮神明时闻到了肉香,厚着脸皮问了吴广寄一句,能不能给他也盛一碗。
    那时岁雨寨知情的人都知道,这只会是他们吃的第一个人,所以他们并不吝啬一碗肉汤。
    程胜道谢,捧着肉汤坐在角落,趁热喝下了肚,他连那里面煮得软烂的到底是什么肉也不知情,就这么吃得一滴不剩。但他以前有幸吃过羊肉,他知道,这不是羊汤。
    寒熄之死怪不到程胜的头上,在那个情况去看,他的确是无辜的。
    可隋云旨的话也有道理。
    即便往年的程胜是无辜的,可如今的他也不无辜了,因为他从未想过要将自己得来的一切归还,所以他躲了起来,他让云峥帮帮他,帮他将闯入秋风峡中的人赶走。
    云峥也就答应他了,毕竟程胜是这三百多年来……第一个能陪在他身边与他说话的人了。
    程胜读过书,认得字,有过与他一样灾荒逃亡的经历。他们都无处可去,他们的灵魂从某方面而言是契合的,云峥不愿改变现状,所以他答应了他。
    阿箬不属于这里,阿箬身后跟着的寒熄,更不属于这。
    云峥答应只帮程胜一次,撤下山间部分阵法,引来几只妖给阿箬添些麻烦。那两只妖是他唤来对付阿箬的,可他并不想伤害阿箬,但显然,知难而退这四个字,也不属于阿箬。
    云峥想,只要阿箬走了,程胜留下来,一切就都没有改变,他们还如以往一样,可以连夜观星,畅所欲言,那接下来漫漫修仙之路,他并不孤独。
    不曾拥有过,便不会不舍,不曾见过,便不会奢望。
    秋风峡很美,不死花开四季,一年中三百天落雨,剩下的几十天放晴,偶有彩虹,飘雪时亦满山覆白。他就在这里日复一日地过着相同的日子,成了秋风峡中看似活着,却又不像活着的存在。
    云峥不想再回到过去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刻了。
    阿箬对云峥过去几百年的经历,并不在意,她只是有些气恼她居然还全心全意地去相信对方,信任他会带她找到隋云旨,会将岁雨寨的人交出来。
    阿箬道:“今日之事我记下了,那个人我会自己找出来,反正……你也赶不走我。”
    云峥又是一抹苦笑挂上嘴角,他抬眸看向阿箬,见她势在必得的模样,仿佛能在她身上看见永不泯灭的光,与过去仅有几岁的小女孩儿一样。
    当年安亲王府,云峥带着阿箬玩儿了几日,说起来,也是小丫头带着他去体味他从未有过的人生。
    安亲王女很看重云峥,所以不让他出府,也不会让他碰府上任何危险的事。他的院子里有一颗桑树,那时的季节结了满树的桑果,紫红色地挂了满枝,云峥没爬过树,但阿箬是野着长大的,这些树枝难不倒她。
    她当年指着桑树上最高那一枝桑果对他说:“我一定能摘下来。”时,与她今时说她会自己找到程胜时,一模一样。
    云峥忽而笑了一下,他想这世上的确会有人,不论时间如何更迭,世事如何变化,纵使白云苍狗,她也如过去一般,一副耀眼的模样。
    “那你便找吧。”云峥道:“我不帮你,也不去阻止你。”
    “你阻止不了我。”阿箬蹙眉,云峥笑道:“那我就换一种说法,我不会再帮他了。”
    “行,你还没算坏得彻底。”阿箬的目光上下瞥了云峥两眼,眉头未松开:“我这个人很少以德报怨,对隋云旨算一次,今日再算你一次。”
    云峥立于水面石块上等她接下来的话。
    阿箬道:“你说,修行先修心,你已入仙道,只要初心不改来日便能成仙。但经过这次我也看出来了,你将仙道排于自我之后,想要成仙,恐怕三万年远远不够,若再钻入死胡同,当心走错路。”
    走错路这三个字,云峥也曾对阿箬说过,所以听到阿箬这样说他不禁哈哈笑出了声,那双眼弯成了月牙状,里面只装下了一个青绿色衣裙少女的身影。
    云峥险些将眼泪给笑出来了,笑容似苦涩,这一笑却也畅快,将他短短时间内积郁于心中的纠结苦闷给释放了出来。
    云峥的自我,是接受不了改变,忍受不了孤单,可要成仙的人将要面临的,便是无穷无尽的孤独。
    阿箬也曾孤独过,三百多年,可她的身后有寒熄的白骨,她可以靠与白骨的对话撑下来。她将外界一切人或事摈除在外,除了与岁雨寨有关的,全都入不了她的眼,即便如此,阿箬也不曾真的只停在一个地方不悉时光来去,不见百态人间。
    云峥帮阿箬找到了隋云旨,阿箬提醒他两句话,他们之间两清了。
    其余的话也没什么好说的,阿箬牵着寒熄转身便要走。云峥抬袖擦去眼角的泪花,眼神盯着阿箬青绿色的背影,心口砰砰狂跳。
    数年前那个在安亲王府随他玩儿了几日的小丫头又一次背对着他了,那时她牵着何桑与何时雨,如今她牵着寒熄,她的身边总有别的人。
    “阿妹!”云峥还是像以前一样叫住了她:“其实还有一个方法,你替程胜留下来陪我,我把他交给你,任凭处置。”
    阿箬身形一顿,她没转身,也没看见寒熄因云峥这句话回了头。
    第97章 青云渡:十二
    云峥曾在安亲王府开口留过阿箬一次, 她入秋风峡时的梦境其实并未被他更改过,因为在见到阿箬真容之前,云峥甚至不知道她就是过去陪他玩儿过几日的小丫头。
    云峥没有阿箬所说的那么不堪。
    当年是他求着安亲王女要留下阿箬的, 那时安亲王府在乱世中虽还算好过, 但绝不适合再养闲人了,云峥在府中从未受挫,也是第一次见安亲王女犹豫, 不大愿意答应他。
    云峥小时候很闹, 他从未与同龄的伙伴玩耍过, 故而与阿箬接触的那几日是他童年时候最快乐的时光,他说他愿意为了留下阿箬从此以后都听安亲王女的话。
    “我再也不推人下水了,再不惹娘生气了, 不给姑姑们添麻烦, 娘就把阿妹买下来吧。”
    安亲王女也在考虑,这乱世中今后安亲王府将何去何从,而云峥未来是否能有氏族女做王妃帮佐。她想或许他们也未必能活到见太平盛世的那一天, 干脆就如了云峥的愿。
    她要买阿箬,得需一个理由, 云峥道:“让她给我做媳妇儿。”
    于是安亲王女在何桑带着阿箬与何时雨离开那日才会主动开口, 可阿箬走了,她毫不犹豫地舍弃与云峥这几日相处的情谊,只要她的何桑爷爷和阿哥。那时云峥躲在假山后看见全部, 心里分外难过, 他对阿箬来说不过是短暂见过几回的安亲王世孙, 可阿箬于他而言, 却是整个童年都不可复刻替代的存在。
    如今他又开口留了阿箬一次。
    云峥没什么好给的, 当年他要阿箬留下, 便想将自己府上最贵的红珊瑚相赠,今日亦是,除了告诉她那个岁雨寨人藏身何处,他也没有交换条件了。
    可惜这两样,阿箬一是不在意,二是不稀罕。
    云峥直觉自己应当是留不住她的,他还想再开口说些什么便立刻对上了寒熄的目光,他的眼神很冷淡,浅茶色的瞳孔仿若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
    这一记眼神叫云峥双腿发软,一股从天压下的威压几乎逼得云峥直跪下来,他双膝发酸,双腿一软,身形晃了一下才看见寒熄似乎轻蔑地笑了笑。
    那是绝对统治的上位者对蝼蚁的不屑。
    云峥想,寒熄大约只认真看过他两回,一回是昨夜山洞,阿箬中迷毒昏死过去而他看见阿箬额心的金光时的威胁,一回便是现在对他以算不上好处的条件去交换阿箬的陪伴,得到的威胁。
    寒熄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他没发出任何声音,但云峥听到了,也就此说不出一句话来。
    因寒熄的一句“闭嘴”,他短暂地丧失了自己的声音。
    阿箬还是走了,与云峥记忆中的一样,她走得很坚定,只因为他的声音而顿步,却没有一丝犹豫,也没有留下一句话。
    青云江的水有些寒冷,拍打在石头上溅起了水花,染湿了云峥的衣摆,他立在山水之间,仿佛真成了一座守山石,无声无息,朦胧于雾瘴之中。
    阿箬离开了山脚下,沿着光明山上的小道一路往山顶而去,唯有站得高才能看得远。程胜利用光明山中的结界和阵法隐藏了仙气,阿箬以往常的方法尝试寻找,暂且什么也找不到。
    她没一直尝试程胜会藏在哪儿,而是先去了小木屋观察一下隋云旨。
    隋云旨身上的伤好了许多,人也精神了些,猎云就陪在他的身边。他清醒过来后想得也多,看见阿箬喊了声阿箬姑娘后还想藏起自己的尾巴来,毕竟这半人半蛇的模样实在不太好看。
    可隋云旨又想,大约他完全变成了蛇的模样,也激不起阿箬眼中一丝波澜,隋云旨干脆还是躺回了床上,问道:“阿箬姑娘打算如何逼那个人出面?”
    阿箬坐在桌边垂眸似是沉思,她一直牵着寒熄的手,偶尔抬眸看向对方,在发觉寒熄也在看她后,眼底的阴郁融化了些。阿箬好半晌才道:“不知道,我若能与云峥一般可设下覆盖整个儿秋风峡的结界,至少能保证程胜逃不出去。”
    到时候便掘地三尺,一寸一寸地找。
    可这是最笨的方法。
    隋云旨抿嘴,又道:“不如阿箬姑娘以我为饵吧。”
    阿箬朝隋云旨看去,听见他道:“这几个月山里的妖我也打过几回交道,他们入山来都是为了秋风峡的灵气与那人身上的仙气。同样,若碰到了另一只妖,他们也互相残杀,剥夺内丹灵魄提升道行。”
    “程胜不需要你的内丹。”阿箬道。
    隋云旨点头:“但那些妖想要。”
    云峥只是撤下了山中几道阵法便引来了两只妖前来,可见这秋风峡里的妖多是这般冲动贪婪之辈,只要让隋云旨去空旷之地成为诱饵,总能将满山的妖悉数引来,届时阿箬想在山中找人便容易得多了。
    但同样,隋云旨怕也是活不成的。
    阿箬虽是为了杀死岁雨寨的人不在乎他人生死,可她与隋云旨毕竟相识已久,做不出叫隋云旨去送死之事。
    见阿箬沉默,隋云旨又要开口,他想说他反正贱命一条,爹娘早就去世了,孤单单地一个人活在世上也无趣,倒不如为阿箬死得其所一些。至少如此,阿箬还能记得他。
    他才张嘴,便吞下了一股窗外吹来的寒风,猛烈咳嗽了起来,将那呼之欲出的话又咽了回去。
    寒熄的声音夹在了隋云旨的咳嗽声里,如一滴清泉入玉盘,叮咚脆响,打破了凝重的气氛。
    寒熄道:“无需那般麻烦。”
    阿箬猛然朝他看去,眸中亮闪闪的仿佛在发光:“神明大人有办法?”
    “撤去山中阵法与结界就好了。”寒熄开口。
    隋云旨闻言,也道:“可我入山来几个月,山里阵法结界加在一起不下千百处,许多地方都是阵套阵,布下阵林如入迷瘴,想要一个个去解,没有几年怕是不成的。”
    “也可几息。”寒熄说出这话后,一直看着阿箬的眼神顿了顿,转而落在了木门外的山川上。
    小木屋前还有坍塌的树木与烂泥,两株长在山崖断节处的松上水蒙蒙的,所有雨水都化作了琉璃珠,在那松树之后,便是氤氲耸立的光明群山。
    “您……可以?”阿箬问这话时还有些犹豫,转而一想,她又觉得寒熄没什么是不可以的。
    他可以凝固时间,让阿箬在一个眨眼的功夫里便将两只妖杀死,破除危机,又如何不能在几息之间撤去山上的所有结界阵法,让程胜避无可避?
    或许不光程胜这一次,以前的每一次,他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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