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儿。”秦桑从车上扶下李朝烟。
    朝烟和朝云一母同胞,远远望去,有四五分相似。
    可熟悉的人,只消看到一截衣袖,便知那不是她。
    孙全彬默默伫立,等到众人消失在宫门之内,才转身离去。
    回到了梁门外猫儿巷,自家的下人端茶送水,道着“押班这些时日来辛苦了”。
    孙全彬问:“林东呢?”
    下人一愣,思索片刻,回道:“林小哥前几日去了洛阳,今日大抵就要回来了。”
    “等他回来,让他来见我。”
    此时的李朝云,正在去往三清观的马车上睡觉。
    雪满与白草坐在她左右身侧,雪满也眯着眼睛,快要睡着了,而白草却微微挑开了车帘,看着车外的情景。
    白草活了十几年,出东京城的次数,掰着指头都能数得清楚。这回姐儿要去三清观,虽说只是在东京城外几里的地方,一日都能来回几趟,但对白草来说,这里便像是另一个天地。
    没有高楼彩带,也少见走街串巷的货郎经纪们,只见到漫天的白雪之中,有一处搭了个木棚子。有阵阵的炊烟自棚子里飘出,那棚子下则摆着六七张桌子。
    车走得近了,白草见到,原来那里在卖羊肉汤呢。食客们捧着一碗碗飘香的羊汤,暖着冬日的寒意。白草想转身,叫雪满姐姐也来看一眼,可雪满姐姐已经靠在姐儿身上睡着了,白草也只好默默放下帘子。
    已经到了年末,本是家家户户都忙碌的日子,但三清观的香火不减。
    因朝云要来,早一日韩婆婆便派人到后山来定下了厢房,小做了收拾。
    韩婆婆年纪大了,冬日出门腿脚会痛,朝云这回便没让她跟着来,只带了一个车夫,和雪满、白草。
    如今雁飞已经发嫁了,正怀着身孕。朝云身边的一等女使只剩下雪满一个,在她身边伺候是件清闲的差事,其实一二等女使之间所差的,无非也就是领银钱的多少。胡琴、琵琶、羌笛和白草都是二等女使,提拔哪一个都是可以的,依韩婆婆的意思,该提拔羌笛上来。
    不过朝云倒是更加喜欢白草。没别的什么缘故,只因某回她看见白草蹲在墙边拔草,觉得白草是个可爱的丫头。看着顺眼,放到身边也好用。
    这一回伴随朝云到三清观,韩婆婆便安排了白草过来。若是这回的差事办得好,那回去之后,白草便是姐儿身边的一等女使了。
    三清观是福山秀水之地,袅袅香烟飘于山雪之间,真有种出尘仙世之感。
    白草跟在朝云身后,拉了拉雪满的衣袖,问道:“姐姐,我们和姐儿,要住在道观里头啊?”
    雪满笑道:“自然不是。后山有厢房,我们晚上住在那里。”
    几人的辎重已经送到厢房里去安置了,那边一切妥当,只要过去便能休息。三清观常年受东京都城人的供养香火,不缺银子,建造的厢房又常常要供各家贵人小住,布置得倒像是大驿馆一般周全。
    朝云上一回来这里,是跟着李诀过来。
    那日李诀要带她去后山见一眼郑平,心事匆匆,无心带她在前山的道观之中参拜游览。
    如今她是为躲纷扰自己出来的,想去哪里便能够去哪里。三清观庙宇众多,供奉着天上的三位天尊。东京人都说来这里参拜求子灵验,朝云也不知他们所说的参拜,是要拜哪一个。
    她从香灰炉子前走过,闻见炉中幽幽清香,颇有几分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的韵味。
    小道童从祠中走出,见到朝云,愣了一愣,称道:“居士。”
    朝云也愣了愣,看向这小童。
    “是你!”朝云笑了。
    便是去岁抱着个大拂尘,撞到了她身上的那小道童。一年多不见,道童长高了不少。
    道童手里还是一柄大拂尘,说话的口齿却比去年更加清楚。他仰头望着朝云,问道:“居士怎么又来了?”
    朝云被他逗乐。这话说的,“又来了”,听上去像他不想她来似的。
    “我家里人太吵,我来这里找个清净。”朝云弯腰与他说话。
    但见道童撇了撇嘴,小声说道:“居士不该来的。”
    朝云不明所以,可道童一甩拂尘,翩翩然走了。
    竟不像个小童子,倒像是个修成正果的真人。
    她忽而想起,去岁时,碰到了这小童子的师祖。那位老道长莫名地告诉她,此地凶恶,叫她不要久留。
    当时朝云还不明白,如今再想,此地于她确是凶恶之处。爹爹就是在这里安排了她与郑平的相看,此后便是赐婚,她无奈嫁作了郑家妇。
    那老道果真有本领,原来说的竟是真的。
    白草在一旁笑道:“那小童,这么小的个子,拿个这么大的拂尘,也真亏他拿得动呢!”
    雪满笑话她:“你小的时候,也是小小的个子,却要拿最大的摩侯罗,也亏你拿得动呢!”
    “嗯?还有这事?”白草挠挠头。
    “你的轶事多着呢。”
    白草便问朝云:“姐儿,雪满姐姐说的是真的吗?”
    朝云不解:“什么?”
    她方才在想小道童的事,没听见女使们说的话。
    雪满便道:“姐儿记不记得,白草还小的时候,有一年七夕,家里搭乞巧楼,要往上头放摩侯罗。山光阁里的几个小摩侯罗,这小蹄子都看不上,只挑了最大的一个,抱得吃力极了,也要放到乞巧楼上。说是摩侯罗越大,能许的心愿也越大。那时候秦桑和欢莺也在,二姐儿也在,都笑话白草呢。”
    其实,这事过去的年份不长。也就是三年前的七夕乞巧。
    那是李家乞巧楼搭得最大的一年,此前此后,都没有搭过那样漂亮而精美的彩楼了。
    雪满将那年的乞巧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姐儿还在李家的家塾上学,乞巧前日,家塾里有个小官人,还送了姐儿一只蜘蛛。
    范教授说,送蜘蛛是乞巧节的佳礼。旁的小娘子们都吓坏了,只有姐儿说喜欢。
    乞巧当日,姐儿的蜘蛛盒子里头,还结出了一张蜘蛛网。姜五娘说这是好兆头,女儿家许的愿都能实现。
    那也是雪满过过的最好的一个乞巧,不知为何,想起来,便觉得心里甜蜜快乐。
    于李朝云而言,那个乞巧节虽只是三年前,却恍若前世一般久远。
    好像当初畜养蜘蛛的乐趣,看乞巧楼的心情都早已不复,若不是雪满提起,说不定此生都不会再想起来。
    那段时光在朝云的心中像是蒙了一层布,柔软而朦胧。
    她知道,再也回不去了,所以不曾主动想起它,也不再与人提起。
    “嗯,是有这么回事。”她话语之中无波无澜。
    雪满笑得开怀,未曾听见朝云的叹息声。
    第105章 用香
    三清观的膳堂中并不禁荤腥,只是荤腥颇少。
    朝云在三清观住了三日,一共只吃过一餐肉。她是没喊一个“馋”字,但雪满看着每日都一色的菜和羹汤,也心疼姐儿,想着到哪里去弄点肉给姐儿吃吃。
    听说后山崖边常常有野兔走动,雪满想,要是自己会抓兔子便好了。话本子里的游侠在郊野没东西吃时,总是会写他们到林子里或是山崖边打了兔子。
    把兔子杀了,烤在火里。不仅肉质鲜美,而且别有野趣,姐儿一定会喜欢。
    但可惜雪满并没有打兔子、抓兔子再杀兔子的本事,她能做的,也就是在厢房外唉声叹气,等着姐儿回家。
    白草从郑家到了这三清观,头一天觉得新鲜,白天到处乱走着,撑着伞把前山后山都走了个遍。当天夜里腿疼了一宿,第二天却又不长记性,照样在水边玩着。
    不知什么缘故,山上的流水竟没结成冰,只有小小的冰碴子顺流而下。白草左右看两眼,确定没人注意到她,才偷偷伸出手去,从水里捞出一小块冰碴来,放在嘴里舔了一舔。
    手一碰这冰水,便冻得发红。白草向双手吹着暖气,心里想着:诶?不是说这种风水宝地里面,水都是甜的吗?怎么没味道呢?
    又捞起一小块,放进嘴里嚼,还是没味道。
    雪满笑话她傻,白草便捞起一捧水,向雪满扬过去。
    到第三日的早间,雪全然停了,朝云坐在水边的亭子里,雪满和白草则在亭子边。
    白草指着一块石头,问道:“姐姐,你看,这是什么?”
    雪满便走过去,用手拂去石头上积起的雪。石头干净了,露出上头雕刻的字。
    “是块石碑呢!”雪满惊喜道。她拉着白草蹲下来,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
    “这写得什么?”白草问。
    字雪满倒是都认得,只是连在一起就看不懂意思。
    白草小声说:“要不问问姐儿,这是什么意思?”
    雪满更小声地告诉她:“可别去吵姐儿。姐儿最烦有人吵她。这几日姐儿没肉吃,恐怕正烦躁着呢。”
    “哦。”白草从地上拔起一根草,“这怎么没冻死呢?”
    “前山是道观,草也有灵呗。听说大冬天的,山上也还有兔子啊,羊啊什么的。”雪满道。
    “兔子…羊……哦!”白草想起来件事,顿时笑开了,“姐姐,我想起来了!姐儿在这里吃肉吃得太少,那我们可以去买点肉来给姐儿吃。”
    “傻蹄子,山上哪里有卖肉的地方。”
    “不,不,姐姐,前几日我们来时,我从车帘子外看出去,看到山下就有卖羊肉汤的。姐儿不是爱吃羊肉?”
    “羊肉汤?远吗?”
    “不远,就在山下。”
    “现在下去,晚饭前能回来?”
    白草笃定道:“肯定行。”
    雪满凑过来,小声地说:“咱们要不叫车夫去买?他不是也住在山上吗?”
    白草却道:“我怕他找不到地方。姐姐,要不我和他一起去,趁着晚饭前回来?羊肉汤,肯定能让姐儿高兴一下了。”
    “好,好。那你去找车夫吧。”
    车夫是郑家的人,朝云嫁过来时只带了女使和婆子,并没有带上李家的仆役。
    白草与车夫其实也不相熟,只知道车夫姓江,行四,家里人都管他叫“江四”,白草便称呼他为江四哥。
    江四年纪看着不大,嗓子却是沙哑的,像是个四十来岁的人。白草这声“哥”也喊得不是很情愿,总觉得该叫声“叔”了。
    不过白草与他提了这事,他倒是痛快地一口答应下来,只是临下山前,又说自己要出恭,走开去了一阵。
    再回来时,手里提着一盏灯。
    白草挠挠头,问道:“江四哥,咱们天黑前能回来的,不必提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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