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从窗外吹来,齐岷残留在空里的清冽气息彻底消散,虞欢拿起那一方锦帕,摩挲过上面洗不干净的血迹。
    齐岷抱着她滚下斜坡的情形历历在目,虞欢想起那天齐岷绷紧的下颌,淌血的脸庞,再想起他刚才撂下的话,嘲讽一笑。
    原来在齐指挥使的眼里,跟她欢爱竟然是一桩赔本的买卖?
    原来她在他那里,竟然是这样的一无是处?
    原来在这世上,还是会有男人对她的美貌不屑一顾?
    虞欢笑了笑,似乎有些欣慰,又似乎有些失落,心里空空的,像是被挖走了一块什么东西。
    这种感受,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了。
    “齐大人,”虞欢低叹,“你可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
    两日后,果然有人前往辛府送上请柬,诚邀齐岷、辛益、辛蕊以及虞欢前往四十里外的观海园游玩。
    观海园地处海岛,风光无二,乃是登州城里首屈一指的奢豪别庄,主人是那跟皇后沾亲带故的程家家主。
    而派人给辛府请来请柬的,正是程义正。
    春白在跟辛府丫鬟闲聊时得知消息后,回屋里来告诉虞欢,笑着问她打算穿哪一套衣裳前去赴宴。
    虞欢做闺阁姑娘时,最喜欢趁虞承不在家时溜去府外玩耍,为此不少被训。可是自从成为燕王妃后,虞欢就很少外出游玩了。
    这次是个难得的机会,春白想,虞欢一定会高兴的。
    打开箱笼后,春白熟练地挑出一套衣裳来给虞欢过目,正说着理由,却被虞欢淡淡打断:“给你请柬了吗?”
    春白一怔,眨眨眼,表情一看就是没有。
    虞欢声音略冷几分:“那你折腾什么?”
    春白哑然,领会过来后,难以置信:“可是齐大人没有理由把王妃单独留在辛府啊。”
    从离开燕王府起,她们便一直跟齐岷、辛益等人在一块,就算上回去永安寺里祈福,齐岷也没有撇开虞欢,怎么可能这次就突然要分开?
    春白想起东厂仍有杀手要行刺虞欢,便更坚信齐岷不可能把虞欢扔在辛府里不管,说道:“程家的请柬是送给辛大人的,想必过一会儿,那边便会派人来给王妃传话了,王妃莫急。”
    虞欢不语,挑眸看来一眼,看得春白莫名心虚。
    “奴婢再去给王妃挑一挑首饰。”春白屈膝,抱着衣裳折入里间。
    虞欢看回手里被揉搓着皱巴巴的锦帕,想起两日不见的齐岷,陷入沉思。
    大概半个时辰后,屋外传来敲门声,春白料着必定是传话的人来了,忙不迭应声上前。
    开门后,却见来人一袭紫衣,杏眼英眉,神采飞扬,竟是辛府里的六姑娘辛蕊。
    “辛姑娘?”春白愕然,差点没把那句“怎么又是你”收住。
    辛蕊瞄她一眼,仍是那副不可一世的姿态,环胸走进来后,一眼便看见坐榻上的虞欢。
    虞欢正托着腮,把玩着一方沾着血污的、似曾相识的锦帕,辛蕊定睛一看,竖眉道:“这方手帕果然是你的!”
    虞欢收住手指,抬眸。
    辛蕊见着她昳丽的脸庞,屏息,想起自己来的目的,放缓语气,说道:“今日程家送来一份请帖,约我、齐大哥还有我二哥前往府上的庄园小住一阵。本来呢,为尽地主之谊,二哥是想带上你的,可惜齐大哥不准,所以便差我来传个话,顺便跟王妃大人说一声,抱歉了。”
    辛蕊嘴上说着“抱歉”,然而眉眼弯弯,笑得得意得很,似乎先前因手帕而起的那点妒火都烟消云散了。
    虞欢看着她,不语,倒是春白愕道:“齐大人不准王妃同行?这怎么可能呢?!”
    辛蕊便朝春白瞪一眼:“凭什么不可能?”
    “这……”春白哑口无言,看向虞欢,“王妃!”
    虞欢淡淡地看着辛蕊,“哦”一声后,应道:“我知道了。”
    “……”辛蕊似没料到虞欢的反应会这样平淡,愣了一下后,说道,“当然了,为保证王妃的安全,我二哥已派人守在客院。王妃是贵客,要是还有别的需求,也尽管提,但凡能满足的,我们辛府一定竭尽全力!”
    虞欢玩着手里的锦帕,听完想了一会儿,道:“那就麻烦辛姑娘替我寻一个俊朗的男人来吧。”
    “?!”
    辛蕊瞪大眼睛:她在说什么?!
    春白整一个晴天霹雳,转头向辛蕊解释:“辛姑娘,我家王妃的意思是……”
    “闭嘴!”辛蕊伸手拦住,眼盯着虞欢,确认,“你,想要俊朗的男人?”
    虞欢点头:“最好,是还保留有童子之身的。”
    辛蕊咽了口唾沫,大概猜出虞欢所欲何为,脸颊腾腾生热。
    虞欢:“能满足吗?”
    “当然!”辛蕊想都不想,爽快答应后,承诺,“我现在便去满足你。”
    春白目定口呆,眼看辛蕊风风火火地往外而去,急得跺脚:“王妃,您这是做什么呀?!”
    虞欢绞着手里的锦帕,睫羽垂着,眼底一片漠然。
    那天齐岷说走便走,一走便是两日不见,走前还放言要另外请人来护送她入京,今日又是毫不客气地拒绝带她同行,看来,是铁了心要跟她划清界限了。
    齐岷啊齐岷,锦衣卫的指挥使,杀人不眨眼的阎王,果然是长了一颗石头一样的心吗?
    虞欢捏着锦帕一角,看着茉莉花上的血迹,松开手。
    “齐大人这棵树不好爬,得换一棵了。”
    *
    秋风吹过墙角泛黄的梧桐树,落叶窸窣,辛益掸开肩头的一片梧桐叶,看向树角,眉头微锁。
    齐岷坐在石桌前煮茶,从把茶壶放上火炉开始,他便一直没再动过。
    二人刚商议完前往观海园暗查东厂的事,这次外出,齐岷没让虞欢同行,老实说,辛益很是欣慰——毕竟这两天,外面都快把齐岷、虞欢二人在云盘山里独处一宿的事情编排成戏来唱了,再不避嫌,齐岷以后可难以分说。
    林十二那边已传来消息,大概三日后便可抵达登州,接虞欢前往京城。辛益想,没什么意外的话,三日以后,齐岷便可以彻底跟虞欢划清界限了。
    回想这一路来发生的事,辛益百感交集,忍不住唤了声“头儿”。
    齐岷没动。
    辛益皱眉,看齐岷石化一样,便要上前打个招呼,忽听得奶茶煮沸后滚入炉火里的“呲呲”声,慌道:“头儿?!”
    齐岷伸手拿起茶壶,沸茶滚出壶口,浇在炉火里,冒起青烟。
    辛益看一眼那壶狼狈的奶茶,再看向齐岷,微愕。
    齐岷若无其事,从茶壶里倒出一杯热腾腾的奶茶,晾凉以后,送至嘴边抿了一口。
    辛益一脸茫然,上前替齐岷拿开火炉,试探着道:“头儿,你这两天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啊?”
    打那天从虞欢屋里出来,辛益就没见齐岷的脸色好看过。
    齐岷不应,见他坐下,便又倒了一杯奶茶递过去。
    辛益摆手:“这甜腻腻的玩意儿我不喝的。”
    齐岷:“苦的。”
    辛益一怔,他眼瞅着齐岷煮茶的时候放了一大块糖,怎么会是苦的?
    辛益拿起茶杯,嗅了嗅,吹了吹后,小抿一口,竟然还真是透着淡淡的苦味。
    “头儿,你今天这手艺有失水准啊。”辛益想起他煮茶时的模样,更断定心里所想,“是心里藏了事儿,走神了吧?”
    齐岷仍是那副冷淡脸色,声音无甚情绪:“你有指教?”
    “不敢,”辛益讪笑,“就是作为兄弟,肯定得替头儿分忧则个,不然也太不仗义了,是吧?”
    齐岷瞄他一眼。
    辛益看他并不生气,便壮起胆来,说道:“东厂余孽一直是万岁爷心头的一根刺,咱这回要是能顺藤摸瓜揪出田兴壬这老贼,那回京以后,可就是功上加功。万岁爷高兴起来,少不了大赏特赏,头儿与其在这儿烦恼,不如想一想要个什么赏赐。”
    齐岷不及回答,辛益压低声音:“上次扳倒东厂,万岁爷出手阔绰,把能赏的都赏过了,这一回,该不会赏给头儿一桩姻缘吧?”
    齐岷来登州多日,跟辛蕊一直没什么进展,辛益想着虞欢要走已成事实,便借机谈起齐岷的亲事来。
    齐岷目光放过来,意味不明。
    辛益嘴咧着,卯足勇气:“我的意思是,头儿这脾性,肯定不喜欢跟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共度一生,可是圣意难违,头儿要是还这么单着,就不怕回京以后,当真被万岁爷赐婚吗?”
    锦衣卫指挥使仅仅位居三品,但齐岷拔除东厂有功,在朝堂上的地位俨然有超过内阁辅臣之势。圣上是在臣下那里吃过亏的人,为权衡势力,避免下一个冯敬忠腾空出世,必然会对齐岷有所遏制。
    而最体面的遏制方式,便是赐婚。
    这样的赐婚,一般都是拒不掉的,否则便是心存不轨,让上位者起疑。
    齐岷淡淡看着辛益,不再等他绕弯子:“有话直说。”
    辛益暗松一口气,努嘴笑笑,说:“其实我想说的,头儿大概也明白,蕊儿从小跟我一起长大,性情活泼,品性纯良,从三年前遇见头儿起,便一直念念不忘,要是头儿……”
    “我对令妹无意。”齐岷打断辛益的话。
    辛益收住舌根后头的那句“不嫌弃的话”,皱眉。
    齐岷眼神平静:“你若重视她,便该寻一个爱她的人来待她。”
    辛益哑然。
    齐岷说话很少拐弯抹角,跟他以往的拒绝之辞相比,这一句已经足够温和,也足够坦诚。辛益半晌无言,想起辛蕊,又深感辜负,不甘心道:“头儿不喜欢蕊儿,是因为她不够端庄贤淑吗?”
    风吹叶落,齐岷看着桌上那壶奶茶,脑海里蓦地闪过一张梨涡深深的笑靥,低声道:“不是。”
    “那是?”辛益更困惑。
    “没缘分。”齐岷淡声。
    辛益叹息,忍不住问:“头儿喜欢的,到底是怎样的姑娘啊?”
    先前说什么端庄、贤淑、聪慧、话少、笑也少,可现在又说并不是因为不符合这些标准而拒绝辛蕊,辛益真是愈发拿不准他究竟想要一个怎样的妻子了。
    齐岷移开眼,似茫然,又似漫不经心:“不知道。”
    辛益喉咙发苦,跟着灌了口煮焦的奶茶。
    “那不喜欢怎样的?”
    漫天落叶萧萧而下,拂乱虚空,齐岷沉默良久,道:“无缘的吧。”
    辛益瘪嘴,感觉自己问了一大圈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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