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算花知北侥幸活着,也仅仅逃脱了一时,事后还是不可避免地被逼上了死路,这是故事最悲哀的地方。
    江倦说:“在拿到这张照片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想不通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就在刚刚,我猜到了一种可能,花知北和祁未都没死,他们逃离‘坤瓦’和公安的视线,很可能想隐姓埋名活下去,但这个计划失败了,后来花知北身死,祁未不知所踪。”
    萧始的目光游移不定,在他提到某一个人名时总会迅速避开他和周悬的视线。
    两人都是警察出身,很清楚他这样的下意识的反应意味着什么。
    江倦贴近了悄无声息从他身边蹭到沙发另一边的萧始,两人似乎头一回以这种唐僧进了盘丝洞的节奏相处,江倦就像那善于诱人的女妖般紧靠着他,朝他耳畔呵着气,反而是一向骚得厉害的萧始如坐针毡。
    光是看着江倦熟稔的举止神态,周悬就能料想到他平时是怎么勾人的,顿时心里对真相的求知欲也不再强烈了,只觉着自己愧对天上的江住,死后也没脸见他了。
    明明答应过要好好看顾他弟弟的,自己怎么就把人看到别的男人床上去了?
    “说说,我想听。”江倦想咬一口萧始的耳朵,却扑了个空。
    他就像求欢没被满足似的,失落地咬着唇,不甘地看着萧始,“想听……”
    这谁能顶得住啊。
    萧始舔了舔唇角,只想冲上去把他按住了狠打几下屁股,不得不捏住他的脸,阻止他爬到自己身上。
    换作平时,不借着这天赐良机做点什么都对不起他平时被骂的那几声狗。可现在当着周悬的面,他要是下手可就真成了畜生。
    “知道了,我说!你坐好,把衣服穿好了!”
    萧始把人往沙发上一按,强行把他露出了一边肩膀的睡衣拉了上来,扣子一直系到最上,勒得那人都快透不过气了。
    但骨子里好色,还只色江倦一人的本性却是没变,他落在那人胸上的手迟迟舍不得挪开。
    “我认识祁未,他确实没死。”
    萧始认真措了辞:“在墨西哥,他是zetas的实际掌控者之一,嗜血暴戾,杀人如麻,而且一直嚣张地使用着真名,‘17’就是在他的帮助下发展起来的。但据我所知,他并不直接参与组织的行动,也不出现在人前,见过他的人也很少。听说他曾是金三角某个毒枭的长子,极受父亲重视,十六岁的时候就策划武装冲突,亲手杀了二十多人,吞并了四个被毒贩盘踞的村寨,在金三角一战成名,是最有可能继承父位的人。”
    江倦细听之下发现了隐藏在他话里的信息,“那场冲突,不会与花知北有关吧?”
    两人没什么头绪,目光都落在了周悬身上。而后者的沉默也相当于默认了。
    少年风流,轻狂恣意。
    在那样热血的年纪遇到那样投缘的人,他们的相知仿佛是命中注定的。
    但接下来萧始的话却在一定程度上破灭了这段引人遐想的美好感情,“我从没听说他身边有花知北这个人,只知道他一直在调查一起旧事,具体的细节不得而知,但所有落到他手里的人都会以倒吊的姿态惨死,就像这样。”
    他一指花知北的照片,恍惚间,画面与脑海中的某个景象重合了,刺痛了他绷紧的神经,“……和江住的死前被营造出的仪式感很相似。但在我得知江住被害的细节时,祁未已经死了。”
    “死了?”江倦愕然,“怎么死的?”
    “传言说是被自己手下养出来的人反咬,在内斗中丧了命。杀他的凶手之后回到东南亚,血洗金三角,成了亚洲最大的毒枭,也就是在克钦邦跟我们交过手的百里述。”
    萧始揉了揉额角,每当想起那时的惊险经历,他都按捺不住心悸。
    直到现在,江倦仍会以各种惨烈的死状出现在他的噩梦里。
    漫漫长夜,同床异梦,却都是一样的难熬。每当夜半惊醒,只有抱住枕边人,他疼得乱颤的肺腑才能好受些许。
    “但比起利益争端,我倒觉着这像是种精神的传承。”
    江倦全然没意识到他心间狂澜,顾自分析:“在‘鬼域’中,哥哥也被以倒吊的方式杀害,照你的说法,当时祁未已经死了,不会是他所为,除非在他死后,有人继承了他的执念。”
    提到江住,周悬更沉默了,就好像被一只利爪生生剖进胸口,将他伤透的心又捅了个对穿一样。
    他表面上没什么反应,嘴唇却抿得死紧,到了嘴边的话也咽了下去,再无开口的意思。
    萧始脸色发青,摇头道:“我不知道,有关‘鬼域’的事我知道的很少。但我可以保证,祁未死在江住出事之前。”
    他笃定道:“原本我对他的事并不关心,只听说过一些与他有关的传言,在得知江住被害的细节后,我觉得此事很可能与他有关,就顺藤摸瓜找到了他生前的保镖。这个人是他身边唯一一个没有被赶尽杀绝的人,在祁未死前就察觉到情况不对,早早逃出了墨西哥。我用了七个月的时间在阿富汗找到他,但他命不好,在我撬开他的嘴之前就被流弹击中没了命,临死前给我的信息实在太少了,只指认了一个眸子血红,眼白发黑的男人。”
    模糊不清的信息少得可怜,但这样明显的特征已经足够确认此人的身份。
    虹膜发红,巩膜乌黑,这是利用药物强行改变身体机能而产生的副作用。
    到目前为止,他们见过的唯一拥有这个特征的人,就是通过大量吸食药品,拥有超乎常人视力的前“seventeen”狙击手,“17”的首领,百里述。
    至少这一条线索的串联能够证明百里述与祁未的死有关。从之后百里述在雁息展开他的猎杀计划这一点来看,他的确可能遵循祁未的遗志在密谋着什么。
    “以祁未和花知北的关系,祁未应该没有理由杀害他情人的外甥。”周悬叹了口气,“真要说起来,你和阿住都该叫他一声舅……夫?”
    江倦无奈道:“这都哪儿跟哪儿。我哥被害无非两个原因,有意的,或是无心的。我妈在很多年前就改名换姓了,查到这段二十多年前就被掩盖的关系不是易事,说百里述是在害死我哥以后才知道他是花知北的外甥我也信。”
    但关键就在于,这段三十年前的爱恨情仇,为什么会导致江住的死亡?
    他们掌握的情报太过细碎,缺少将之联结的关键线索,而这一部分重要信息却掌握在权限比他们高出几个级别的人手中,并不是他们能触及到的。
    江倦一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靠在沙发上,看着身边愁眉紧锁的周悬,忽然玩味一笑,凑上前去轻声问道:“你说我要是去逼宫会有什么后果?”
    周悬对他这话没有丝毫惊讶,平静地反问:“疯了?”
    “可不是吗,早就疯了。我可能在很久以前就该这么干了,就算不能得偿所愿,也能出了我心里这口恶气。”
    “那为什么现在才发疯?”
    “因为……”江倦的目光缓缓落在满面沉凝,盯着环首刀出神的萧始身上,“当年不怕死,现在,我有一点怕。”
    一点。
    只有一点。
    这场情报交易并不对等,比起各取所需,倒更像他们三人各自讲了个匪夷所思的故事,所有人都有所保留,也不尽信别人的话。
    午前,江倦就以无聊为由下了逐客令,把从见到他就没怎么开口的周悬赶了回去。
    有关萧始想知道的内容,周悬都还没来得及说,就好像江倦一早料到他会出现,掐着时间卡在二人进入正题之前出现,坏了他们的好事。
    萧始一直恍恍惚惚的,本就不怎么样的厨艺因为精神无法集中做的更是惨不忍睹,江倦用勺子扒拉着碗里那硬得有半截都支棱在碗沿外面的粉丝,无可奈何道:“你是认真的吗?”
    萧始这才惊醒:“……啊?”
    看到那人面前黑黢黢黏糊糊的汤水,他赶紧把东西倒进了哮天的食盆,这下连狗都不乐意了,龇着牙朝他狂叫。
    江倦叹道:“你也用不着这样。我把周悬撵走,不是想隐瞒俞副当年做的事,我没有任何理由维护他,只是觉着没有必要。比起纠结我们兄弟以前受了什么委屈,为什么会遭遇这些才是重要的。有些话我不想对他说,但对你还是可以的。”
    萧始坐在他身边,歪头靠在他肩头,明明比他还高出一截,却偏偏喜欢在他怀里撒娇。
    江倦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他的脑袋,一向没心没肺的他少有黯然神伤的时候,江倦还不大习惯。
    他斟酌道:“花知北的事之所以牵扯到我们,是因为我爸一直在调查他的死因。我们这代人就像是在重复上一辈的悲剧一样,很多人都能在历史中找到与自己身份相对应的人,所做的事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有了前车之鉴,我们能少走些弯路,径直追逐最后的目标吧。”
    他没滋没味地抿着清水,一拍萧始的肩膀,讲了个离奇的故事。
    “有人说,我爸对花知北念念不忘是因为两人年轻时有些风花雪月,但熟悉他们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兄弟情纯粹得容不下污点,在校时同宿舍的哥们开了句玩笑,说你们简直就像老夫老妻似的,花知北却把这话听进了心里,为了不让人产生误解,他才牵了条红线,跟兄弟结成了亲家——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当年那个打趣他们的人,就是俞副。”
    “他有恶意吗?”萧始问。
    江倦摇摇头,“那句话只是朋友之间的玩笑,花知北和我爸都不介意,但之后发生的事却让俞副后悔到现在。他一直觉得,原本拒绝公安系统委派进行卧底任务的花知北后来改变主意,是因为想保护我爸妈这对有情人,根源就在于他说了那句不该说的话。想想其实有些好笑,也很悲哀。我并不喜欢俞副这个人,但还是要说句公道话,这些不是他的错。”
    “花知北原本是拒绝执行任务的?”萧始有些诧异。
    “当时他还很年轻,严重缺乏经验,也有很多顾忌,虽有报效祖国的激情,却始终下不了这个决心。但能优秀到被‘坤瓦’吸纳的人毕竟是少数,他和我爸都是公大那一届数一数二的优等生,可以说他和我爸之间必有一人要涉险,不管他是在乎我爸,还是想让姐姐拥有美好的爱情和家庭,最后他都选择牺牲自己,不告而别。”
    萧始算是明白他为什么会说这代人重复着上一辈的悲剧,很多人都能找到与自己身份相对应的人了。从某种角度来说,为了成全自己和江住的感情而决心踏入深渊的江倦,和花知北并无区别。
    就像是看穿了他此刻的心事一样,江倦否认道:“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查清我爸的案子。当年的我要是没有执着于此,就算你们真的对彼此有情,我也一定会全力拆散你和我哥。”
    说到这里,他毫不掩饰他的恶劣心思:“因为在我看来,你就是个玩心重,还没长大的孩子,你没有能力把你的海誓山盟付诸于实践,无法对这段感情负责,更没有办法保护他,给他安稳的生活。如果哥哥沉溺进去,他迟早有一天会受伤。对你这种混蛋来说,什么都是不舍得抛弃的,除了感情。”
    实话说,直到现在,他依然是这么想的。
    他的神情在对上萧始的目光时有一瞬间的凝滞,让他产生了自我怀疑。
    但在这件事上,他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把萧始的头从肩上推了下去,不知怎么,竟下意识做出了身子前倾的动作,就像是为了补偿对方而在他唇上落下轻吻似的。
    好在触碰到那人之前,他及时停了下来,想清了自己此刻的处境。
    ……他到底在做什么?
    但垂头丧气,仿佛连尾巴也夹了起来的萧始却因为他这一细微到几乎不可见的反应看到了希望,眼睛都亮了起来,勾住他的脖子,强行吻住了他。
    那吻带着侵略意味,让他沉沦其中,陷入了缠绵。
    当胸中空气被汲取殆尽,不得不分离开时,江倦有些恍惚。
    必须承认的是,有些东西在漫长的时光里是会变质的,无论好坏。
    他手指抵着萧始的嘴角,反复擦拭着他的唇,就像要抹消掉方才那个吻的痕迹一般。
    潜意识里,他一直觉着自己是脏的。
    萧始却不肯让他如愿,他越是逃,就越是要将他对自己的在意烙印入骨,连脉搏都喧嚣着他藏于心底的爱意。
    “俞副对我说过,当初花知北也少不知事,要他卧底绝非易事,所以从一开始,他的任务就不是潜伏,而是真正成为组织中的一员。他在缅北做的那些事毫无顾忌,没人看得出他的异心,并不是因为他的演技有多好,而是他本就是个犯罪者。”
    江倦的喉结滚动着,难以启齿的话语实在太过苦涩,“在看到他血战敌对势力,杀了毒枭,抢占资源,被扎贡重视时,上面也是畏惧他的,自毁式的自证清白,只是为了扫除这个障碍罢了。”
    萧始吻着他洇红的眼尾。
    江倦借花知北的故事讲述了自己遭遇的不公,长久以来的压力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
    他以为自己会歇斯底里,会崩溃失控,可到头来却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我不服,可我没办法。”
    太累了。
    已经无力反抗了。
    他疲惫不堪地闭上眼,泪珠断了线似的接连滚落,抓着萧始的力道越发大了起来,指尖深陷在他肩头,头一回抱得那么紧,那么用力。
    “萧始,别成为我这样没用的人,帮不了别人,也救不了自己。”
    他没有抬眼,凭着直觉按住萧始的唇,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
    “你没必要恨俞副,他只不过是给了我一条路而已,做出选择的人是我自己,无论是对是错,都应由我自己承担后果。”
    萧始反握住他的手,含住了他冰凉的指尖。
    不堪话题如此沉重,他问:“除了花知北和你之外,还有什么人的身份能找到对应?”
    “周悬。”江倦说道,“他在我哥死后一直追查真相,从未放弃过,和我爸生前做着相同的事。但我爸的结局你也知道,我很担心过多插手我们江家的事会给他带来麻烦,所以一直和他保持距离,很少招惹他。”
    言及此处,他向后仰去,靠在沙发扶手上,头沉沉垂了下去,“可只要在公安系统里,我就免不了跟他打交道。这样束手束脚的滋味太不好受了,我有点想……”
    萧始覆手在他额上,温声道:“不准胡思乱想。”
    江倦不住眨着眼睛,翕动的眼睫蹭着他的掌心,痒得厉害。
    萧始抬起他的下巴,在他鼻尖上印下了个温热的吻,“目的还没达成,你舍得离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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