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颗假牙, 却是几年前的旧款式, 还用着铁丝的老式结构, 固定了很多年, 冷不丁拔下来,锈死的金属难免划伤牙床,又是一片鲜红。
    江倦倒是不以为然,漱了漱口就觉着没事了, 萧始却非让他咬着棉球, 弄得他又有些犯倔。
    萧始捂他的嘴, 他便反咬一口, 那人还没说什么,他自己就觉着咬狠了, 又扭头松了口,把吸满了血的棉球吐出来。
    萧始发现, 这假牙和市面上的任何一种都不一样, 可能是江倦自己做的,牢固性不错, 就是会有划伤的风险。
    他取出牙齿里密封的芯片,问:“你这牙是什么时候掉的, 我怎么不知道。”
    “你走了那么久, 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江倦觉着血腥味太冲, 又咬了颗棉球, “以前太年轻, 心里装不住事, 卧底的时候还犯浑,让人给打掉的,这边一整片的牙齿都松动了,还好后来都养回来了,不然还得装一口假的。该说不说,这个方法还是很有用的,疼痛能让很多人长教训,可我是个例外,性子太烈,学不乖,挨的打也多。”
    说完他自己就沉默了,以前萧始也没少揍他,这么说话好像是在含沙射影。
    不过他转念一想,就射了又能怎么样?他为什么要在乎萧始怎么想?当年他挨打的时候,萧始不是也没考虑过他疼不疼么?
    “对不起。”萧始声音发闷,连道歉都不敢回头直视他。
    不知为什么,他看着这样的萧始居然有些难受。
    少顷,他说:“……我没记恨你。这旧事时不时翻出来刺你一下,可能只是想让你记着。我可以不挂心,但你不可以忘。”
    “不会忘的。”萧始说,“当着江住的面,我向你发誓。”
    江倦对这个词打怵,在他说出接下来的话之前就起身上了楼。
    藏在牙齿里的芯片被淘汰好几年了,这年头找不到适配的读卡器,怎么提取里面的内容又成了个问题。
    好在江家的宅子也很多年没人收拾过了,保留着很多旧东西,两人翻箱倒柜找了些材料自制了个简易的读卡器,好歹是把当年江倦存进去的内容读了出来。
    江倦记录的大多是江住身上明显的外伤,包括颈部和胸口的致命伤,以及那人血肉模糊的左手。
    在萧始一张张研究每张照片的细节时,江倦在旁说道:“去年,周悬终于给出了一件重要的证物,辗转通过小惩送到我手里的时候已经过去很久了。他是哥哥的至交好友,知道哥哥涉险一定会想办法阻止他,所以哥哥是背着周悬参与游戏的,他当时所在的凤鸣山里没有信号,信息发不出去,他便把和周悬的聊天对话当成了日记,记录了他那几天的遭遇。”
    “我听说他保护了几个被卷进游戏的孩子。”
    萧始的这个“听说”就比较远了,他都不记得是从哪儿听来的了。
    江倦点点头,“他在日记里讲述自己亲眼目睹了玩家之间的厮杀,便保护了一些没有自保之力的孩子,也因此被其他玩家针对,还在袭击中受了伤。但我觉得他没有那么脆弱,就算是带着几个孩子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所以说如果这个东西有异常,应该能证明他的死另有蹊跷。”他指尖点了点密封保存的试管,“你有什么头绪吗?”
    “可能是种毒……我是这么猜的。”萧始也不敢确定,只是隐隐有种感觉,“晶体析出的大部分情况出现在特定的环境下,这很可能是个偶然,你误打误撞用某种方法找到了江住死亡的隐情,也许冥冥之中,他一直在引导你。”
    “……希望是吧。”
    这话让江倦得了安慰,他的精神好了些许,从书架的夹层里翻出了周悬提供的那份聊天记录的复印件。
    重温里面的内容时,江倦有些犹豫,萧始抬眼时就见他颇为顾忌地看着自己,对上他的目光后又匆匆看向别处,似乎有些后悔。
    萧始明白,那文件的内容可能并不适合他看,或者说不该看到全部的内容,江倦只有意让他看其中一部分。
    他装作没有发现这一细节,也没有言语。
    斟酌片刻,江倦还是把东西递了过去,借起身倒水的机会回避着他。
    薄薄一张纸,记录了江住在生命的尾声里遭遇的一切。
    【9月1日,抵达凤鸣山的第一天,我被拉进了一个庞大且危险的系统,眼前发生的一切颠覆了我的认知,我开始怀疑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世界。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我代替萧始来参加游戏,是希望他能平安,但愿一切顺利,但愿阿倦不会怨我,但愿我能活着离开这里,但愿周悬能原谅我。】
    【9月2日,游戏开始了,我看到了被称为“猎物”的那些人,他们就像拍卖品一样被人划分出了等级,全场唯一的“黑金猎物”身份尚未公开,他是所有玩家的终极目标,只要取得他的人头就能提前结束游戏,赚取高额赏金。
    我听到了一些人在谈论计划,那些话简直不堪入耳。而其他的“黑银猎物”居然是一些还没有成年的孩子,有些脸孔,我在内网登记失踪人口的档案里见过,还有一些孩子皮肤黝黑,看起来像是东南亚人,他们为什么会跑来这里?】
    【9月4日,我的第二个副本开始了,9月3日的第一个副本,我没有做记录,是因为我无法接受自己所经历的一切。
    这里的时间规则与现实不同,我怀疑有强大的技术在干扰我们的脑电波,让我们身临其境进入“游戏关卡”,在现实与虚幻之间挣扎。
    我亲眼看到那些发了狂的“猎人”,不,是疯子在我眼前犯罪,他们聚众吸毒,谋害他人,甚至明目张胆地追杀那些没有反抗之力的孩子,对他们施以各种令人发指的暴行,最后杀死他们。
    光天化日之下,怎会有如此嚣张的违法行径!太残忍了,我得想办法把他们救出去。】
    【9月5日,在第二个副本的最后,我受伤了。我赚取的金币都用来给孩子们换了食物,没有药品,我的伤口恢复得很慢,太拖后腿了。
    从“猎人”手下救出“猎物”不难,但不合群的我被当做了争抢猎物的独行者,被小团体针对了。
    这个副本,我带着三个救下的孩子藏在一个隐蔽的地下室里,这里没有光,没有食物,没有水,更没有绝对的安全。我明白为什么这场游戏为什么会叫“鬼域”了……】
    【9月6日,我的伤加重了,伤口感染,又添了新伤,我需要抗生素。可用最保守的方式通过关卡的我赚到的金币只够买最低标准的口粮,没有买药的钱了。
    这些孩子饿极了,每天醒来就哭,哭完继续睡,只有一个孩子,一直用恶狠狠的眼神瞪着我,我想他是太饿了。
    我得想办法去给他们找点吃的,这该死的游戏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再熬下去,我也快受不了了。】
    【9月8日,救援还是没有到,我的伤势恶化,脓血开始发臭了,这样炎热的天气会加速细菌滋生,再得不到治疗,我一定会被截肢。还好有个叫宋慎思的年轻人帮了我,分了我一些食物,帮我处理了伤口。
    他和我一样,正在找离开这里的方法,并不打算苦熬到最后。
    我现在几乎丧失了行动力,没有办法再照顾这些孩子,我好担心会拖累他们。可是一旦他们离开我身边,很快就会被人杀死,我开始害怕了。那个看起来很不好惹的孩子开始不安分了,他正在瞪我。】
    【9月9日,坚持了8个副本,还是功亏一篑,那个孩子为了食物,出卖了我和其他人。
    那些“猎人”就快到了,可我的伤已经重到无法挪动了,我只能让那些无辜的孩子逃出去,希望他们能找到出路。
    爸,求你在天上保佑他们吧。】
    屋外一声炸雷。
    电光划破死夜,帘子也遮挡不住的强光,映明了屋里一双人。
    萧始猛然站了起来,几步冲到背对着他的江倦身后,心中有疑惑急于求解,却不敢伸出手去触碰那人的背影。
    “你迟早都要知道的,我也不瞒你了。就是你看到的那样,他不是替我去的,是替你。只不过最初得到消息想帮你的人是我,所以哥哥理所当然是我害死的。”
    江倦握着杯子的手轻颤着,水面随之波动,泛起了涟漪,他索性憋着口气一饮而尽,“但我没……”
    还没说完,就感到身子一沉。
    背后的人缓缓地,缓缓地跪在他脚下,额头抵着他的腰,泪如雨下。
    “……没后悔过。”江倦觉得自己过去十年的苦,都在这一声中叹尽了,“以后也不会后悔。”
    这段真相的公开非但没让他觉得释然,反而感到心口被重坠,更加透不过气。
    连他自己都还没做好让萧始知道这一切的准备。
    他没指望能瞒那人一辈子,但不该这么突然。
    原本他恶毒地想,如果自己死后萧始才得知当年的真相,余生都被愧疚与悔恨折磨却无从弥补,也算偿了他心里的怨。
    他从来就不期待,也不稀罕萧始的补偿。
    但此刻,他丝毫没有感受到大仇得报的快意,反而觉得于心不忍。
    可别是被虐出毛病,斯德哥尔摩了。
    “……他给了我两条命,你替我背了十年的债,欠你们的,我这辈子都还不起……可我都对你做了什么啊……”
    萧始泣不成声,环抱着江倦,哭得声嘶力竭。
    江倦从没见过他崩溃到这个地步,即使是江住走后不久的那段日子,萧始也只是红着眼眶,像只受伤的野兽一样歇斯底里,无理取闹,可他从没在自己面前流过泪。
    唯独一次。
    只有那一次在激烈的事后,半梦半醒间,酩酊大醉的他哭着说些江倦想都不敢想的醉话。
    ——对不起,倦,真的对不起,我不想伤害你的……
    ——可我太没用了,我一直在为自己的无能找借口……
    ——我必须恨一个人,抱歉,我选了你……
    都说酒后吐真言,江倦觉得过去那些年自己不曾恨过萧始,可能也与此有关。
    可是这一次,萧始却仿佛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只剩哭泣的本能,也是最真实的情感流露。
    江倦舌根发苦,连开口这样简单的反应都变得无比艰难,索性便用萧始的话反过来安慰他了:“都过去了,萧始,让它过去吧。”
    在那含糊的痛哭声中,他听到了“对不起……”
    天知道他有多害怕这三个字。
    怕到过去三千多个长夜不敢入眠,圆睁着双眼在无垠的黑暗中熬到天光乍现。
    江倦回过身来,他想拉开萧始的手,可他每放开一次,萧始都会再次扑上来搂得更紧,让他寸步难行。
    江倦动弹不得,也狠不下心推开伤心欲绝的萧始,他的手在空中悬停许久,到底还是落在萧始头上,揉了揉他的卷毛。
    “好了,我就不安慰你了,你自己想开点。我们不需要你的歉意,也不需要你赎罪和补偿。为你做这些事,从来就没人期待过回报,你好好活着,就是对在意你的人最大的尊重了。”
    他伸手捞了萧始一把,“起来吧,别跪了。他要是还在,又得说我欺负你了。”
    萧始起了身,却没有给他逃开的机会,紧逼几步把他顶在墙上,死死抱着他不放。
    好像这一撒手……就再也找不见他了似的。
    江倦仰头看着吊灯,心里暗骂自己太心软,身体不听话地抬了手,轻拍着萧始,将他泪涔涔的脸按在肩头,任那温热的泪滴滑进领口,湿了大片。
    “算了,不劝你了,哭吧,哭出来就好受了。”
    “……死的应该是我才对,为什么替我死的是江住?”
    泫然泣后,萧始嗓音低沉沙哑,听起来有些陌生,“害死他的人是我,该是我对他的死负责,该是我寝食难安夜不能寐,该是我遍体鳞伤肝胆俱裂……可你替我背负了十年,我却还将那样的痛苦强加于你,折磨了你那么久……这太不公平了,对你们……太不公平。”
    “你错了,没有什么人是应该死的,这世上也没有公平,大多数人再怎么痛再怎么苦也要坚持走下去,是因为做选择题的人是自己,没有回头路。但你是个例外。”
    江倦闭上眼,咬了咬干涩的嘴唇,这一次坦白才是真正的释然:“……你的路,是我替你选的,我得对你负责……所以,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才对。”
    第117章 画牢
    屋外大雨淅淅沥沥, 时不时伴着一声惊雷,原本死寂的夜因此喧嚣起来,吵得人心乱难眠。
    江倦翻来覆去睡不着, 两眼睁得老大, 比白天还清醒, 看着床边台灯的暖光, 忽觉有些刺眼,刚伸出手就被坐在床边的萧始握住了。
    “还是睡不着?”
    江倦眉头皱得很紧,那种彻夜不能入眠的不适又来了。
    按照往常的经验,只要萧始也躺在他身边, 这种症状多少会有缓解, 可能今晚他们不适合睡在一起。
    于是江倦在短暂的沉默后说道:“给我点药吧, 安定、镇静都行, 我想睡会儿。”
    他脸色很差,白得没有活人气, 眼底泛着淡淡的青,看着就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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