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宝宝在修理台上躺下,四脚朝天,把软绵绵的肚皮对着他。
    苏如晦惊奇地瞪大眼,【桑哥你在干嘛?】
    桑宝宝闭上眼,别过脸。
    “别再难过了,”它低低地说:“只此一回,你摸吧。”
    第79章 你差阿薰远矣
    边都,清河坊,地下工坊。
    白若耶负手攥着拳,脸色阴沉地望着修理台上的超一品肉傀儡。那是一具面目普通的傀儡,只是原本是眼睛的位置成了两个血洞。有人用利器戳进他的眼睛,破坏了他的颅顶星阵。
    “谁干的?”白若耶厉声问。
    地上跪着两排工人和看守工坊的幕僚,俱簌簌发抖。幕僚见白若耶脸色不好看,连忙叩首,道:“江大人……不,殿下饶命,属下真的不知道是谁干的。原本按着您的吩咐,守在傀儡边上候着他苏醒,再由属下抽取他的记忆,让他前尘尽忘,开启法门送他去雪境。可傀儡迟迟不醒,我们打了个盹儿,再醒来,他就这样了。我们想传讯给您,可您兴许是太忙了,没听着罗盘响动。”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这几日边都动荡,满街是妖,我们又不敢出去。”
    白若耶气笑了,“守着他打了个盹儿?我的身边有父亲的耳目,此地乃绝密之所,每次我必定单独前来。这五日来我要你们足不出户,膳食用的都是贮存的干粮。除了你们,还有谁能动这具傀儡?”
    幕僚冷汗涔涔,“殿下冤枉,殿下要我等造三具超一品肉傀儡,一具殿下留作己用,另两具存于工坊冰窖。我们若存心使坏,自当三具尽毁,没道理只毁一具,徒惹殿下苛责啊!”
    “是啊是啊,”另一个工人膝行向前,慌忙磕头,“殿下明鉴,真不关我们的事儿。如今边都陷落,我们都指着殿下活命啊!”
    白若耶神色复杂,半张脸罩在阴影里,阴翳密布。他们说的有理,这些工人跟了她许久,苏如晦复生的超一品肉傀儡就出自他们之手,她知道他们的忠心。难道有人夜半潜入?可是为何独独毁这一具傀儡?她不曾告诉过任何人这具傀儡要给谁用。白若耶心头满是阴霾,额头再次隐隐作痛。她回过身,从腰囊里取出药丸,服了几颗,问:“另一具傀儡呢?”
    “已照着殿下的吩咐,昨儿夜半插上灵石,经由法门送进‘石巢’了。现在该是醒了,殿下要去看看么?”
    白若耶挥挥手,命法门秘术者前来,送他们去云州江宅,严加看管。她回到地面,卫队在大街拐角等她。妖侍牵来傀儡马,她领着卫队策马离开。走出去不远,后方爆炸声起,地下工坊消失在火焰中。
    一路北行,满地死尸,鲜血流入路边的沟渠,汇作蜿蜒的溪流。边都的杀戮持续了整整五天,妖物们玩着捉迷藏的游戏,将那些藏匿在井底、地窖、墙壁夹层里的人类找出来,咬断头颅,开膛破腹。昔日繁华的街面已成炼狱,缺胳膊少腿的尸体挂在门梁上,地上还有许多断了的胳膊,肉被啃完了,剩下森森白骨,蚊蝇嗡嗡集聚。
    白若耶策马而过,深深蹙着眉,望着街上那些腐烂的死尸。
    因为妖族王城降临,边都的格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顺康坊的南大街为王城的黑石塔群取代,清河坊的行驿被圣女宗庙压得粉碎。大部分黑石建筑在降临时受到损毁,许多高层楼台发生了坍塌。这也没有办法,王城和边都相撞,王城的石质建筑已经取得了完全的优势。唯一完整保留的是边都宫城,空荡荡的王城废墟降临在这里,那里本是雪境天门,二十年前,苏观雨把天门四周方圆十里地夷为平地。
    前方拐角忽然跑出一只雪地巨蜥,它追逐着一群浑身是血的凡人,人们跌跌撞撞,嘶声惨叫。
    白若耶抽出长鞭,打在巨蜥面前。巨蜥立时停了步,恭敬地低下头颅。
    “殿下。”
    “滚。”白若耶冷冷道。
    巨蜥对那唾手可得的食物恋恋不舍,三步两回头地走了。人群挤在在白若耶马前,低声恸哭。中间有个人似乎认出了白若耶,扑倒在地上,“江……江大人?是您吗江大人?求您救救小的一家,小的卖过烧饼给您,您还记得吗?”
    白若耶沉默地看着他们,后头一个犬妖侍卫策马停在她身侧,轻轻摇了摇头。
    “殿下,”他低声道,“宫中传出流言,王似乎觉得您在人间待得太久了……”犬妖侍卫欲言又止,垂着脑袋不再吭声。
    过了半晌,白若耶扔了把匕首给那男子。
    “与其被圈养起来做食粮,不如自尽来个痛快。在如今的边都,你们活不下去。”
    白若耶进了宫,踏进北辰殿。大殿穹顶倒栖了无数蝙蝠,赤荧荧的眼睛望着底下肩背挺拔的女人。白衣的臣子们恭敬地立于两侧,大部分是妖,竭力化了人形,仍免不了奇形怪状、尖嘴猴腮,有只妖的头颅简直像拍扁的筑球。其中许多妖臣白若耶不认识,她离开雪境天极太久了,朝臣的更迭不会样样传予她知晓。尽管如此,没有妖敢忽视她,当她入殿,所有妖低下了头颅。她是妖族降临人间的第一功臣,罗浮王功勋赫赫的女儿。
    行列中还有些白若耶力保的降臣,比如说行列末尾静神屏息的夏靖。投降无可厚非,脑袋比气节重要,只是身侧对着他流口水的妖侍实在太可怕了。夏靖闭起眼睛,竭力忽视那滴落一地的口水。
    九重白玉阶上,原本属于澹台净的石座上坐着一个魁伟的男人。妖族的朝圣境大宗师,唯一的王——罗浮王。他穿着洁白的长袍,宽大的兜帽遮住脸庞,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容。这是因为他的秘术“灵心天通”,据说这强大的术法必须依靠他的面貌发动。有妖猜测,见过他容颜的兴许都死了。
    白若耶单膝跪地,道:“父亲,狂欢该结束了。杀降已是不详,屠城更是大忌。凡人虽然弱小,奈何多如虫豸遍布人间。一只蚂蚁不算什么,万蚁噬心却不可不防。不若收容城中凡人,令他们为我族奴隶,为我族放牧耕种,修筑星阵堡垒,制造火铳傀儡。”
    行列中传出嘲笑声,白若耶循声望去,那是个高大的妖族将领,自称英招。来了人间,许多妖新取了人间的名字,这个妖怪选择人间传说中的天神做自己新的身份。
    “我族被风雪洗炼,妖民悍勇,妖兵刚猛,何惧于那些孱弱的凡人?”英招出列,道,“何况江氏交出了云州,燕氏献出了幽州,他们自己尚且不能同仇敌忾,更是不足为惧。”
    白若耶欲再说些什么,上头的罗浮王挥了挥手,二者俱恭敬地俯首,不再多言。
    罗浮王浑厚的声音传来,“找到圣子了么?”
    “尚未。”白若耶垂着眼,“儿臣猜他在黑街,黑街地形隐蔽,儿臣不知黑街如今的方位。”
    “那个孩子呢?”罗浮王又问,“孤记得他叫苏如晦。”
    白若耶想起那具被毁了灵感星阵的傀儡,抿了抿唇,脸上保持着无懈可击的冷硬姿态,道:“他是我族杀戮名单榜首,儿臣已遵照您的指示,亲手将他封喉。”
    “很好,蛰伏人间没有消磨你的斗志,更没有瓦解你的忠诚。”罗浮王道,“不过你没能真正杀死那个孩子,他并未死去。”
    白若耶一愣。
    “封喉还能活,不愧是苏观雨的儿子。若耶,你不必忙活了,孤的秘术‘灵心天通’已经找到圣子的所在。去吧,带着你的卫队肃清边都,让那些沉溺杀戮的蠢货想起他们的身份和使命。命令他们穿起铠甲,拿起火铳和刀剑,去把那个忘记了自己血脉的孩子带回孤的身边。”
    “儿臣遵命。”
    白若耶回到自己的宅邸,这地方叫“石巢”,与其说是宅邸,不如说是一座黑石砌成的行宫。大半碎在了降临过程中,剩下一半断壁残垣姑且可以居住。宫城已经派出工匠,四处修补这个垃圾场一般的城池。白若耶上书说应当优先修建武备寺和工坊,罗浮王没有采纳,大部分工匠都在建造贵族们的宅邸。
    我与蠢货为伍。白若耶嘲讽似的笑了笑。他们以为占领了边都,就是占领了人间。那些妖物恣意追猎,她却在狂欢的烈火中看见死亡的阴影。他们是她割舍不开的族胞,尽管他们愚蠢狂妄,嗜血残暴。她这一生都在背负着他们前行,将来或许也会因为他们死去,她心知肚明。
    她换了身衣裳,负着手登塔。黑石塔上镌刻净土符箓,浸透了数名净土秘术者的精血,可以保持三十余年的秘术效果。每一层皆有魁梧的妖侍戍守,最高层里里外外守了十余名犬妖。到了最高一层,她推开门扉,里面窗明几净,屋内装饰通通换成了凡人的风格。一个灰发男人枯坐于石窗边,寂静的眼眸眺望着边都的废墟。
    白若耶的目光落在一侧,妖侍送上来的膳食,男人一口没动。
    白若耶在交椅上落座,拣起筷子拨了拨那冷掉的饭菜。她挥了挥手,妖侍将饭菜端了下去,另一个妖侍送上来热乎的。从始至终,男人没有扭头看她一眼。
    “澹台净。”白若耶唤他,“你是不是想饿死自己?”
    澹台净充耳不闻,闭上眼,兀自打坐。
    旁人都以为这个男人死了,连他自己也这么以为。直到昨夜他在这座高塔里苏醒,等来姗姗来迟的江雪芽……不,白若耶。这个女人为他更换了身躯,用超一品肉傀儡给了他新生,剥去了他的“暴雪”秘术,把他藏在这无人知晓的黑塔角落,像一个珍藏的玩具。
    白若耶坐在他对面,静静看着他。她本也想杀了他,窝藏他风险很大,若是罗浮王知道,她或许会吃不了兜着走。可那日做超一品肉傀儡的时候,鬼使神差地便多做了一具,回过神来,灵感挪移星阵已经布置妥当。她为了他留了条后路,尽管他并不领情。
    “你不吃也无所谓,”白若耶转动着拇指上的黑玉扳指,“你死了,我再为你换一具傀儡身。你现在用的这具如何,喜欢么?我用了极乐坊的傀儡工艺,你若情动,唾液里会有春药的成分。你知道黑街管这种唾液叫什么么?叫‘香津’。吃起来是甜的,闻起来是香的。在极乐坊,吃一次这种傀儡的嘴,要花一百金。”
    澹台净蓦然睁开眼,望向白若耶,眼神冰冷彻骨。
    白若耶低笑,“肯看我了?骗你的,我没有极乐坊的工艺。”
    “杀了我。”澹台净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无比沙哑,像含了一抔沙子在喉咙里,他已不饮不食一整日。
    白若耶摇摇头,问:“你不想知道阿晦怎么样了么?”她把瓷杯推到澹台净面前,“喝完,我告诉你。”
    澹台净望着瓷杯沉默,过了半晌,执起杯子,一饮而尽。
    “我本来杀了他,”白若耶道,“但他好像被桑持玉救了,也可能是雪花救了他。毕竟那样深的伤口,若不是雪花,他不可能活下来。不愧是拥有雪花的人,怎么杀也杀不死,他现在该恨死我了吧。”
    澹台净道:“江雪芽,晦儿待你如血亲。”
    白若耶的神色看不出愧疚,她只道:“是么?我有种预感,将来我会死在他手里。”
    澹台净不再言语。
    两人陷入长久的沉默,外头有簌簌雪下,埋葬边都满地破碎的尸首。
    白若耶望着眼前保持静默的男人,忽然道:“跟我说说肃武公主吧。”
    澹台净缓缓抬起眼,话语冷清,“你于阿薰,差之远矣。”
    出乎意料,白若耶没有发怒,反倒低低笑开。她站起身,逼近澹台净,澹台净亦不曾后退。她弯下腰,捏起他的下巴。他被强迫着,同她对视。
    “我知道,你憎恶我背信弃义,心狠手辣。无所谓,我不要你的欢心,也不要你的钟情。”白若耶与他深灰色的眼眸对视,“我比你想象的更加卑劣,更加自私,我要你陪我一起痛苦。将来有一天阿晦来杀我,或许我还要你陪我一起下地狱。不过我猜你并不在乎,你可能更希望看到我不得好死。”
    白若耶把膳食放在他面前,“所以,好好吃饭吧澹台净,熬到我不得好死的那一天。”
    她说完,转身离去。
    第80章 做你的新系统
    苏如晦在石床上插着牛皮管躺了五天,新的傀儡身终于做好。苏如晦将超一品肉傀儡的密钥赠给了韩野,毕竟江雪芽已经掌握了超一品肉傀儡密钥,再藏着掖着也没有意义了。黑街的秘术者太少,强攻型秘术者更是寥寥无几,而普通人的战力又远远低于普通妖族。肉傀儡可以强化骨骼和肌肉,或许黑街可以借超一品肉傀儡得到一些战力缺陷上的弥补。
    妖族在大朝议期间降临边都,四十八州世家家主大半沦陷其间,成了妖族要挟各州的人质。这局势当真难办,有些州府选择了投降,更多州府抛弃家主,另立新主。苏如晦看见天眼斥候送回来的最新符箓,里头记录了他们昨日午时的所见所闻——妖族将好些百姓押到城门外,打折他们的腿,让他们跪在雪地里。经历数日的磋磨,这些人个个衣衫褴褛,鬓发散乱。
    “救命啊!救命啊!”他们嘶声哀嚎。
    哭声戛然而止,他们的头颅被利刃割下,滚烫的鲜血喷薄而出,雪地里绽放无数鲜艳的红梅。
    巍峨的边都城楼上,一个高挑的影子站在那儿,一袭绛红缺骻袍,火焰一般灼目。只凭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剪影,苏如晦依然认得出她,那个女人举手投足之间自有她的威严与冷傲,她是寒风中的钢铁蔷薇,美丽又锋利。
    苏如晦听见四周有人窃窃私语,“听说妖族降临的星阵星图是苏老板画的。”
    “怎么可能?那他岂不是害死了整个边都的人?”
    “少胡说,苏老板是被他师姐利用了,差点儿把命搭进去。”另有人插话。
    有人啧啧称奇,“苏老板不是最聪明的么,竟也会遭人暗算?看来苏老板也不过如此。”
    还有人幸灾乐祸,“整个边都的人都死了又如何?秘宗的人死得越多,对咱们黑街越有利,咱们得感谢苏老板。”
    视野忽然被一只白皙的手遮住,苏如晦转过眼,看见桑持玉。这家伙正举着右手,遮在苏如晦眼前。
    “桑哥你干嘛?”苏如晦问。
    “别看了,”桑持玉把浸了天眼符箓的水镜移开,“会伤心。”
    苏如晦有些惊讶,“你用读心了?”
    “没有用读心,”桑持玉摇头。
    这小子有时候真挺敏锐的。苏如晦笑了笑,道:“我没伤心。”
    桑持玉看着他,深邃的墨色眼眸映着他淡淡的笑影。
    “边都之事,不要放在心上。”桑持玉道。
    “放心吧。”
    他拍了拍桑持玉的肩膀,揣着袖子离开前厅。苏如晦仍住在极乐坊的傀儡工坊,极乐坊初次制作超一品肉傀儡,工匠担心傀儡义体出岔子,要他留下来观察几天。
    工坊关了一半,只剩下一半在运转,听说是因为灵石供应不足。早先雪境屡屡发生流民失踪的事儿,矿场提前结束采矿,导致今冬的灵石供给十分紧张。现在雪境妖魔肆虐,更别说来年的采矿了。极乐坊要想法子节省灵石,苏如晦把“苍穹”星阵给了大悲殿和极乐坊,让他们遮掩矿场的位置,或许能在妖魔的眼皮子底下开采灵石。
    系统依旧没个动静,脑海里死寂沉沉。这种感觉让苏如晦很不习惯,缺了个胳膊少了腿儿似的,苏如晦很想念那个贱兮兮的家伙。
    苏如晦从工坊要了几个傀儡零件,揣在手里玩,顺道去看刚从大悲殿送来的神荼。虽然苏如晦说他没有伤心难过,但桑持玉显然并不放心,本来不乐意让苏如晦撸别的狗的,现在竟转了性儿,让神荼陪他解闷儿。说实话,苏如晦更愿意撸桑宝宝,可是桑持玉死也不肯再变桑宝宝了。
    神荼一直被关在笼子里,瞧见苏如晦,扒着铁栏杆有气无力地道:“你快把我放了吧。”
    “别想了,放弃吧,不可能放了你。”苏如晦盘腿坐在它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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