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晚春应了下来,又与宋氏说了一会儿陈先生的旧事和新收的几个弟子,待宋氏稍倦了,这才与王若蓉、王望舒几个一同出门。
    王望舒有些好奇,不免歪着头与谢晚春咬着耳朵道:“嫂子你见过陈先生没?我听说他生的极好,丰神俊秀,恍若神仙中人,不知比起大哥哥要如何。”
    谢晚春还真没见过陈希这个名闻天下的大儒,不过算了算对方的年龄,便道:“陈先生喜好游学,我也没见过他本人。不过我倒是看过他不少文章,当真是文采斐然,字字珠玑,算得上是当世大家。似他这般的人,又是已知天命的年纪,想必也已不在意皮相的美丑了。”
    王望舒也觉得自己这话略有些唐突,好在她一贯爱撒娇赖皮,此时便挽着谢晚春的手笑了笑:“嫂嫂说得对!是我肤浅了。”
    谢晚春想了想,倒也没有把皇帝选秀与宋氏这几日准备选婿的事情说出来,反倒是转口调侃起了王若蓉:“对了,这几日倒是少见蓉姐儿你,别是在房里绣摆件吧?”
    这年头便是王家这般的门第,养出来的女孩也都是懂一二女红的。王若蓉因是庶女,这上头倒是更费了心思去学,往日里便常绣个佛经或是屏风送给宋氏或王老爷做寿。谢晚春这话却是委婉的打趣她在“绣嫁妆”。
    王若蓉面上一红,连忙摆了摆手:“嫂子说笑了......”说到这里难免又是一叹,“只是孙姨娘那头染了病,我虽是不好常去看,但也总是免不了要忧心的。”
    王家家风朴素,宋氏明面上是个菩萨可手底下却半点也不软,所以王老爷也不过只有两个姨娘和几个通房罢了,还都被宋氏管的安安分分,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存在感极低。
    大约也是因为往日里不常见,王望舒这个嫡女对着孙姨娘虽没好感却也没有太多恶感,权当对方是个不讨喜的活摆设。不过她倒是颇有些担心王若蓉:“怪道二姐姐这几日总没空呢,瞧着也憔悴多了。”她瞧了瞧王若蓉的脸色,又关心了一句,“二嫂可不就病了,大概是天凉了吧,嫂子和二姐可要上心些,别着凉了。”
    谢晚春笑着伸手掐了掐王望舒水嫩的面颊,应道:“知道啦~舒姐儿果是大了,也知道关心嫂嫂与你二姐了呢。再过些时候,怕是要论婚事了......”
    王望舒脸一红,撇开谢晚春便嗔她:“嫂子惯会那我说笑!”话虽如此,她这模样倒是比往日里更添了几分娇艳羞赧起来,显是宋氏已经与她说了一些了。
    谢晚春便哄了她几句,因王望舒要去探望李氏,谢晚春则是想着要把木匣子还回王恒之的书房,三人说了一会儿话便分开了。
    王若蓉本是要直接回去的,可路上听说孙姨娘病得厉害,便又起身去了孙姨娘住的顺心院。
    王家不小,可王老爷两个姨娘却全被一股脑的塞到了顺心院,一个在东面,一个在西面,早晚起来少不得要碰上一面。早年有些宠的时候,这两个姨娘倒也针尖对麦芒的互相挤兑过几回,可后来顺心院成了养老院,王老爷等闲不来,她们倒是越发安静起来,偶尔聚在一起说说话,倒也有了几分“患难”情。
    这头王若蓉来探望孙姨娘,另一边的龚姨娘自然很快便得了消息。
    龚姨娘还没过四十,因着保养得宜倒看着倒似二三十岁的美妇,肤白如雪,细眉细眼,倒是颇有几分风韵。她这日正懒懒躺在美人榻上翻书,见着丫头端了茶盘过来,难免问一句:“那头怎地又哭起来?可是二姑娘来了?”
    进来的丫头叫鸭黄,她把茶盏递过去,不免笑着奉承一句道:“还是姨娘你神机妙算!不用看都知道。”
    “哪里用算的?孙姨娘那边一贯便是如此,哥儿来了哭一通,姐儿来了也哭一通,隔了老远我都能听得见。”龚姨娘接了茶盏,低头抿了一口茶水,想了一会儿又蹙了蹙眉,摇头苦笑道,“我原还羡慕她有福气,怀了龙凤胎,儿女双全,可不比我好百倍......”
    鸭黄忙接口:“姨娘您何必羡慕那边,您的福气长着呢。前些时候,大姑娘还不是让人给您捎了一车子土产,年年都不忘,孝心虔着呢。”
    龚姨娘膝下只得了个女儿,便是王宛兰,早两年便出嫁了。那时候正碰上镇国长公主打压世家,王家一意低调,便早早把长女远嫁了,虽是地方世家旺族却也离得远了。可到底是亲生的女儿,每年送东西回来,总是不忘给龚姨娘这个亲娘也备一份。
    龚姨娘听丫头提起女儿也不禁抿唇一笑:“是了,要不怎说儿女都是福?大姑娘一贯是个周道的,上回还写信来说等日后分家了便来接我与她一同过。有她在,我后半辈子也能安心了......”说到这里,她便抬眼看了看孙姨娘那边的屋子,笑意渐冷,就像是藏在棉花里头的长针,“可惜孙姨娘总也不明白这理儿,儿子没管好且不说,听儿子一求便耐不住的哭着去压女儿,到了头来,儿子且靠不上,女儿都要离了心。”
    鸭黄听到这里,也不由得咬了唇,压低声音:“上回三爷来了,那头哭得厉害,这病也病了好些天......不会是三爷在外头闯了大祸吧?”
    龚姨娘却没空理会孙姨娘那摊子烂事——她还等着要享女儿福呢,哪里肯去蹚浑水,不过摆摆手吩咐下去:“叫底下丫头紧着些,万不可叫那边拖了下去......对了,也要看着些,若是真有什么大事,倒是可以先去报了夫人,免得闹出来反叫夫人迁怒了。”
    鸭黄也凛神应了下来,端着东西掀开帘子出门的时候却又隐隐听到另一头传来的哭声。便是鸭黄这般的丫头也免不了叹息一声:难得姑娘来一回,孙姨娘这哭哭啼啼的,可不伤了母女情意。
    那厢房里,孙姨娘确是正歪在榻上哭,她生得眉清目秀,只可惜每每落泪,一双水眸都快哭得没了光色,倒真似死鱼眼珠一般。她正拿着绣了杏黄色绿蕊梅花的帕子揉着眼睛,珠泪盈盈的与女儿哭诉道:“你也快出嫁了,原是不该与你说这些的。只你哥哥......”她又哽咽了几声,眼角发红,哭哭啼啼的道,“我只一个儿子,你也只一个哥哥,难不成真看着他去死?”
    倘若孙姨娘再年轻十来岁,这般哭法或许正是楚楚可怜。可她都是快四十的人了,再这般梨花带雨,反倒叫人生出腻歪的感觉来。
    王若蓉亦是早已看厌了孙姨娘这抹泪的模样,见她仍旧不忘提那事,心中不免越发烦躁起来,难得的端出冷脸来:“姨娘这话说的可不对,我上头统共三个哥哥呢。”除去王舟之,王恒之与王游之虽是嫡兄却也是兄长没错。
    孙姨娘哽了一下,随即又念念叨叨起来:“那怎么能算?只三哥哥是和你一般从我肚里出来的,再亲近没有。你还年轻,不懂呢,日后出了嫁,可不得靠着你三哥哥嘛......这一回你三哥哥也是知道错了,没法子才托了你呢。兄妹两个,便是要互相帮衬着——你帮帮他,他帮帮你,这才两个都能好呢......”
    因着孙姨娘要养病,屋子里窗扇都关得紧紧的,只有药香飘着。
    王若蓉低着头看着孙姨娘铺在榻上的石青色被褥,忽而觉得自己心里也似石块一般的沉甸甸的压在心口,一时儿又仿佛是烧得干净的香灰,没有半点火星,说不出的冷。她耳里听着孙姨娘那一贯的念叨,咬着牙忍了又忍,许久方才道:“姨娘说是互相帮衬,可三哥哥又是帮了我什么?这儿折腾,那儿惹事,叫我成日里替他担惊受怕。如今他在外头折了银子便又想起我了,哦不,”王若蓉咬着唇笑了笑,一双极似孙姨娘的水眸里闪着淡淡的波光,“他不是想起我,是想起我的嫁妆呢!”
    王若蓉到底在宋氏跟前站了好些年了,便是养了条狗也算是养出了感情,更别说王若蓉这般乖巧小心的。这回她定亲出嫁,宋氏便替她理了理嫁妆,掏了些私房给她添银子压箱底,先拿了些田庄什么的交由王若蓉打理,算是先过过手。
    可这嫁妆乃是女子出嫁后在夫家的底气,又有宋氏上头看着,王若蓉哪里会、哪里敢真能拿出来?
    孙姨娘又是一哽,垂着头怯声道:“他说了,会还你的。”
    “他的胡话,姨娘还没听够吗?上回二嫂那事,倘二嫂狠一狠心,把事情说了,三哥哥怕都要被打死了!”王若蓉几乎忍不住了,一张脸涨的通红,转身便要走,“姨娘且安心养病吧,这些外头的事,又与你我有什么干系?”
    孙姨娘气得几乎背过气去,倒是扬了声音:“好个没良心的白眼狼,现今倒是教训起我来了,我倒是白生了你......”后头便是呜呜咽咽的哭声。
    王若蓉梗着一口气在胸口,一直等到出了门方才稍喘了气出来。她呆呆的站了一会儿,顶着后头孙姨娘的哭声与左右丫头的目光,忽而抓紧边上贴身丫头的手,端正了神色,低声道:“这事不能再拖了,我如今也只能顾好自己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得去和大嫂说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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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若蓉平日看着温柔羞涩,实际上不过是隐忍为上罢了,若论果敢坚定却也不输旁人。
    故而,此时她决心一立,当下也不再犹豫,立刻便领着丫头二月匆匆往谢晚春的院子里去,倒是把正要去王恒之书房还木匣的谢晚春给拦住了。
    谢晚春本还想着趁王恒之还没回来赶紧去书房还木匣,只是看着王若蓉双目微红,面色坚定的模样便也顿住了步子,轻轻的握住了王若蓉的手,关切的问道:“蓉姐儿,这是怎么了?”
    王若蓉才刚从孙姨娘处出来,一颗心冷得发颤,浑身亦是冷的发僵。可此时,她的两只手都被谢晚春握着,柔软且温柔,便犹如置放在温水之中,冻得发红的皮肤先是一绷又是一松,那温暖舒适的感觉裹住她,令她差点要当场落下泪来。王若蓉瞧了瞧左右之人,咬着牙忍住眼泪,这才细声与谢晚春道:“嫂子,我有事与你说。可否叫这些人都先退下?”
    谢晚春端详了一下她的神色,沉吟片刻便拉了王若蓉到屋内,挥挥手吩咐底下的丫头:“都退下吧,没我的吩咐不必进来。”
    因着谢晚春这段时间软硬兼施的手段,如今院里的丫头都敬她的很,闻声都连忙低了头,诺诺应道:“是,奴婢知道了。”
    王若蓉边上带着的丫头二月担忧的看了王若蓉一眼,最后也跟着出门去了,因她走在最后,故而十分贴心的合了门。
    谢晚春这才牵着王若蓉的手坐下,亲自沏了杯热茶递过去给她,挑了眉梢看她,眼中似嗔似笑:“喝点水暖一暖,看你,两只手冻得和冰块似的。都是快要出嫁的人了,还不知道照顾自己。”
    王若蓉接了茶盏捂在手心,眼一酸,几乎立时就要哭出来了,她抿了口茶,润了喉舌之后方才轻轻道:“谢谢嫂子......”她哽咽了一声,似是在斟酌着如何开口,过了一会儿方才接着道,“我今日来,是有件事要与嫂嫂你说。”
    谢晚春点点头,知道她要说的事情怕是有些难开口,故而也不催她,而是以耐心的坐在一边等她开口。
    王若蓉手里捧着热差,只觉得一点热度几乎涌到了心口,浑身好似泡在温水里,双眼又酸又暖。她垂下头,小小声接了一句:“上回,二嫂滑胎并非完全是意外,她,她是因为与三哥哥起了争执,一气之下要甩开人,反倒滑到了......”她吸了口气,眼里已经溢满了羞愧的泪水,“那天三哥哥有东西落在了我院子里,我便追着他出去了,没想到正好遇上二嫂与三哥哥争执。我,我当时吓了一跳,不敢多留便跑开了。后来我总想着,那日我若是打断了他们争吵或是留下帮一帮二嫂,许也不会有后来的事。是我不好......”
    谢晚春是早猜到那回李氏滑胎之事另有缘由,此时闻言到也生出几分“原来如此”之感,她见王若蓉哭得满脸通红,不免安慰了一句:“你为庶女,本就处境艰难,偏偏又有不成器的兄长与不体谅的孙姨娘拖后腿,自是不敢胡乱惹事或是出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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