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女管事能在珠光阁里招待贵客,自也是胡家三爷胡三通的心腹,她听到这话冷不丁就变了神色,又惊又疑的抬眼打量了一下谢晚春。片刻之后,她便起了身,郑重礼了礼:“还请郡主稍候,我这就派人去通报三爷一声。”
    谢晚春没说话,重又端起茶碗,低了头慢慢的喝了一口。
    这是静候的意思。
    ******
    半个时辰不到,胡三通就从外头赶来了。
    雅间的木门被人推开,扑面而来道便是一阵湿冷之气。这样的雨天,这位名闻天下的首富居然只带了一顶竹笠,入了门抖落一声雨水,方才把身上的竹笠取下放到门边,朗声一笑,颇有分自嘲之色:“适才在家中品酒观雨,听闻郡主之言方才驾马赶来,不知可有叫郡主久等?”
    谢晚春看了一眼手中已然喝了半碗的茶水,露出一丝笑来:“这儿的茶水倒也合口,也算不得久等。再说,”她眼珠子一转儿,将目光投向门口处,唇边笑意复杂,“比起我来,胡三爷等得怕是更久吧。”
    胡三通从门口进来,步履虽然沉稳但也显出几分罕见的紧张来,他走得极快,不一会儿就到了谢晚春的跟前。
    他已然年过三十,双鬓微微发白,高瘦挺拔,面容平平却颇有几分洒脱自在之色。他身上的青色直裰边角已被雨水打湿,倒也不甚在意,甚至还很是从容的对着坐在椅子上的谢晚春一笑:“是啊,我已足足等了七年。”
    他言语坦率,眼中神色更是真诚认真。
    谢晚春闻言也微微一怔,不觉叹了口气:“已经七年了...”她不愿在旁人面前显露自己的情绪,很快便收敛起面上神色,意有所指的道,“镇国长公主已死,我本以为胡三爷是不打算等下去了。”
    胡三通闻言一怔,不由苦笑,自嘲道:“商人重利轻义,自来便是如此。但那位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人微言轻也帮不上他什么忙,这点小事,还是能守住自己承诺的。”
    说罢,胡三通伸手自怀中取出一个金丝楠木的匣子还有谢晚春适才递给女管事的那张纸,直截了当的道:“郡主递来的诗句一字不错,印记也合得上。这匣子我就带来了。”
    谢晚春怔怔的看着那个木匣,眼中闪过什么,忽而开口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原本是不打算来取这东西的。”她说完这话便抿住了唇,不再开口,接过那个木匣子,取出自己之前带上的玉扳指扣在木匣上面空出的锁孔来,用特殊的手法转了几圈,听到里头“啪嗒”的声音便知道这匣子是打开了。
    边上的胡三通为了避嫌走到后头的屏风边去看兰花,由着谢晚春清点匣子里的东西。
    谢晚春缓缓的抬手打开匣子,里头只有四样东西:
    一本极厚的小册子,一块玄铁令牌,一个羊脂玉雕成的药瓶,一块旧铁片。
    她先拿起那个羊脂药瓶,打开塞子往手心一倒便见着里头滚出三颗莹白的丹药来,她低头嗅了一下,心中了然:的确是雪莲丹没错。
    雪莲丹极难制成,不仅是因为它需要无数珍奇药材,更是因为它以玉山雪莲为药引——此花数百年难得一开,开花一日便会枯萎,世所罕见。
    所以,雪莲丹号称可解百毒、起死回生,每一颗都是一条人命,价值连城,能叫无数人为之疯狂。而这药瓶子里居然不止一颗而是三颗!
    谢晚春确认之后却并不马上吞服,反倒是将药瓶重又放回去,拿起匣子里那块旧铁片,用指腹在上面摩挲了一下。
    只见铁片正面刻了一行字:天下之大,故土之遥,甚憾之!
    骨力遒劲,气势巍然,思乡之情和黯然憾色跃然于上。
    谢晚春凝神翻看起背面,上面刻着一行字,字迹比正面的新一些:若得卿心,白首不离。
    虽是铁笔银钩但收笔转折却更见温和,如铁血柔情,不禁叫人心头酸软起来。
    23|第二十三章
    谢晚春看到那行字,指尖轻轻一颤,不由自主的便闭上了眼睛。
    她适才并没有说谎,若非此回身中七月青之毒,她是绝不会来取这东西的。
    因为她不配。
    当年谢池春当庭许婚,那个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面上虽是不显但心里却着实受用。
    入夜屏退众人后,他便把谢池春抱到膝上,摘下拇指上的玉扳指扣到她的手上,柔声和她道:“你今日中午说的话真是好听,这个给你做聘礼好不好?”他弓马半生,指腹上总带了些厚茧,磨在娇嫩的皮肤上,总能磨得人心头微痒。
    偏谢池春那时候心中需要思量的事情极多,所谓的许婚也不过是应急之策——不仅能够使人无法拿她和齐天乐未成的婚事做文章,还能借势而为。她闻言也不在意,随口便道:“谁稀罕你的破扳指!?”
    那人不以为忤,哈哈笑了两声:“我是寒门出身,确实家无余财,这玉扳指更是不值一提。只是,我这半生转战天下,踏遍山海,倒是颇有几件珍奇,便用玉扳指做信物存在了他处,下次带你去看?”
    谢池春这才有点好奇,偏还不肯低头,仰着下巴故作矜持傲慢的道:“谁稀罕!”
    见她这般模样,他反倒喜欢得很,伸手替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鬓角,嗅着那如云绿鬓上的一缕幽香,笑哄着道:“还有三颗雪莲丹呢,你素来惜命,一定会很喜欢,对不对?”
    他本是不必如此低头迁就的,他虽寒门出身,但十四岁从军,十七岁一战成名,二十岁时天下闻名,待他二十二岁奉诏回京,已是赫赫有名的当朝第一名将,被称军神,风光无限。这样的人是在累累白骨中杀出威名,是乱世之枭雄,治世之能臣。彼时皇帝有疾,储位未定,西南乱起,该是谢池春这个公主来讨好他才是。
    谢池春眨了眨眼睛,纤长的眼睫轻盈盈的染着一层薄薄的灯光,乌溜溜的眼珠子跟着一转,眸光似水,顾盼流波,足以叫铁石开花。她展颜一笑,忽的一派欢喜的转身抱住那人的脖颈,抓着他一缕落下的乌发,仰头在他额头落下一吻:“很对很对,我很喜欢!我就知道你待我最好了,宋大将军,宋大驸马~”
    最后那声“宋大驸马”总算是把宋天河逗笑了。他低了头,温存的吻了吻谢池春的眉心,指尖勾着她一缕发丝,竟也生出几分柔肠百转的感觉:“可惜聘礼是送去了,人却还得再等好几年......”他垂眸望来,素来深沉的黑眸里含了极其少见的温柔,好似银白的月光落在暗夜的溪流间,淌出一条熠熠生辉的长河,“你才十四呢,至少得等四年。”
    最凶恶、最可怕的猛兽或许也是如此呵护怀中的蔷薇,轻轻的搂着,细细的嗅着,温温的吻着,只是不忍轻易攀折。
    “啪嗒”谢晚春闭着眼睛,直接就把手上的东西重新丢回匣中,利落的合上了木匣重新锁上。
    “没有错,一件不少。”谢晚春深吸了口气,只是面上仍旧稍显苍白,“多谢胡三爷了。”
    胡三通这才从屏风那头转回来,手上拿着一柄不知从何处取来的折扇,扇柄在手上轻轻的敲了一下:“那便是了,也算是去了一桩心事。”说到这,他又自嘲一笑,“说句不好听的,幸亏今日来得是郡主,倘若是镇国长公主亲至,我这心里怕也不好过。”
    “也是,”谢晚春抿了抿唇,笑意温柔却又复杂,“杀了人却还要登门来拿他的遗物,当真是无耻之极。”
    这是宋天河提前送她的聘礼,她当初既已反悔并且痛下杀手,自是没脸来取。只是,对她而言最要紧的便是自己的性命,事到如今也只得再无耻一回了。
    胡三通想来也不知谢晚春竟有这般胆子竟敢直接当着人骂起镇国长公主,先是一怔然后抚掌一笑道:“倒不知郡主竟是这般妙人。”
    谢晚春斜斜的瞥他一眼,眸光一动,总算及时止住了话,拿起木匣便起了身,嘴上却没一句好话:“我是不是妙人也与胡三爷你无关。今日之事,来日必有所酬,我便先告辞了。”要是放在以前,她说不得还要说几句话笼络一下胡三通,毕竟胡家财势颇有可图之处。可是如今谢晚春却没了这份心力,只想安安分分过日子,也就干脆了当的把话说开了。
    胡三通反倒更觉好笑,也不敢冲突贵人,便忍了笑亲自送了谢晚春出门,自个儿则是回雅间倒茶观雨。
    谢晚春独自出了兰字间的大门,正要找人寻琼枝一同回去,目光轻飘飘的左右上下掠过,忽而眸光一凝,落到一楼处一个女人的身上。
    那女人虽是带了面纱,但举止之间文雅有礼,气质过人。若只看身形做派,当是个罕见的美人。她从柜台拿了包东西后便行色匆匆的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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