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枳说过,简怀逸会和母亲跟骆橙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这些话在骆承修和骆钧听来或许不屑一顾,但骆橙会信。
    骆枳说过……如果把骆橙交给他来教,不会教成现在的样子。
    “家主,他没对我们再说什么特别的话,就是每次和您说的那些。”
    管家小心解释:“这些他跟您也说过很多次,您应该也记得。至于再多的,就真的没了……”
    骆承修沙声说:“我不记得。”
    管家愣了半晌,心知又说错了话,闭紧了嘴战战兢兢低头。
    骆承修听着这些话,反而从那种择人而噬的暴怒里慢慢冷静下来,看着那扇敲不开的门。
    他完全不记得骆枳对他说过这些话。
    骆枳小时候,他心血来潮,或许还会稍微施予些耐心。等到骆枳长大,就越来越叫他心烦。
    他嫌这个儿子顽劣,嫌这个儿子不成器,嫌骆枳性情乖戾跋扈,不识时务不懂分寸……总之成见既然已经铸成,责任根本用不着特意划定。
    ——难道还有什么可讨论的?
    挑拨养子和家里关系,搅得全家上下不得安宁的,难道不顽劣乖戾、不令人生厌?
    到处打架惹是生非,连网上都到处传着以势压人的名声,难道还不跋扈?
    这些年来,骆承修从来都是在面对着自己眼里的那个骆枳。
    他根本就没去认真看过真正的骆枳,于是他只能从别人的口里去问,只有在明家把那些东西放在他眼前……不,即使是放在他眼前也没有用。
    只有逼着他去背,去亲身体验一次,他才能看见那个儿子的极模糊的轮廓。
    “把锁拆了。”骆承修说,“把她弄出来。”
    他们的音量并不低,骆橙在门内也听见了,大概是慌乱起身后退的时候碰倒了什么东西,砸在地上一声闷响。
    “骆橙,你自己衡量,咱们家或许快要垮了。”
    骆承修说:“你可以一直躲在里面哭,哭到这套房子被银行收走,公司也全去抵债。”
    骆橙似乎根本没想过这种后果,哭声骤然停了,门里寂静一片。
    骆承修嘲讽地低笑了一声,他似乎想说什么,又想起这原来是自己养出来的女儿,摇了摇头:“算了。”
    他觉得自己简直荒唐可笑。
    这种时候了,他在想的,竟然是如果当初真的把骆橙交给骆枳带,会长成什么样。
    骆枳是任霜梅带出来的孩子……如果真有那个机会,骆枳应当会很清楚怎么教养妹妹,怎么引导骆橙吧。
    骆承修整个人靠在轮椅上,疲惫得厉害。
    他被拖下邮轮时,虽然痛苦恐惧,却也没有这样疲惫。
    而这种强烈的疲惫,在看到骆橙竟然真的因为这种话不再哭个没完,甚至苍白着脸色颤巍巍打开了门锁的时候,终于彻底吞噬了他。
    骆橙看着轮椅上的父亲,她才意识到骆承修虚弱到了这种地步,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爸爸——”
    “别过来。”骆承修说,“去把脸洗了,换身衣服,跟随身秘书出门。”
    骆橙似乎终于理解了这一次危机的严峻地步,她紧紧咬着下唇,不敢顶嘴,红肿着眼深埋下头。
    骆承修叫人把自己推离了走廊。
    “骆总。”随身秘书低声问,“要借多少……”
    “随便吧,愿意借多少就借多少。”骆承修说,“没人借就算了。”
    秘书吓了一跳,他没想到骆承修会说出这种话,定了定神才又劝:“骆总,情况没那么糟,只是一个窟窿有了亏空。”
    秘书低声说:“最差的情况,我们可以卖掉一部分资产抵债,再把那几个公司破产清算,及时断尾求生……”
    “然后呢。”骆承修问,“把保下来的烂摊子给大少爷,简少爷,还是骆橙?”
    秘书滞在原地,张了张嘴,竟然没答得出来。
    骆承修甚至还有心情嘲讽地笑了一声。
    这些年做生意,遇到的槛不少,比这次更危急更凶险的也不是没有,可这次他忽然觉得灰心。
    不只是因为那个明家,只要那位“先生”不认为惩罚结束,就算他们真的拼上伤筋动骨熬过去了,也还有下一个更严重的打击等着他。
    这当然也让他觉得深深忌惮又格外无力,可又绝不仅仅是因为这个。
    他的长子半疯不疯地到处游荡,到处找那个丢了的弟弟。他养大的女儿眼里,父亲还不如家里要破产、住处要被收回重要……至于那个养子,又究竟都干了些什么勾当?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事?
    他的确可以想办法去解决面前的困境,他只是忽然不知道,这件事还有什么意义。
    骆承修摸着桌上的茶宠,忽然被脑海里的一闪念怔住。
    ……骆枳交出淮生娱乐的时候,原来是这种心情吗?
    因为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意义,所以索性不要了。
    骆枳掉在海里的时候呢?
    在那幢别墅里,骆枳站在那间破破烂烂的小屋窗口,看着海的时候,究竟在想什么?
    那个时候,还有什么对他有意义吗?
    骆承修被自己的闪念莫名骇出冷汗。
    第一次,他控制不住地想要去回想,自己那天都对骆枳说过什么。
    他都对骆枳说了什么?那天他坐在餐桌上,还觉得自己今天的语气已经好得给足了骆枳面子。
    “你来这干什么?”
    “又有什么打算,还想在这儿闹一场?”
    “那就别在这碍眼。”
    “该去哪去哪,没人管你。”
    ……
    骆枳那天的表现究竟为什么那么反常?
    反常到好像已经被疲惫吞没了,像是一台彻底生锈濒临报废的机器,缓慢地重复他的话,缓慢地回答。
    骆枳对他说,不想来这。
    那是望海别墅,是骆枳当初在他的车上,唯一想到要去的地方。
    ……也已经完全没有意义了吗?
    骆承修被门铃声强拉回心神。
    管家忧心忡忡地把来人引进来,走到骆承修身边,低声和他汇报来意。
    骆承修听着,眉头越蹙越紧:“让他们带走夫人治疗,明家就放那批货?”
    管家攥了攥掌心的汗:“对。”
    这对他们来说,算是个完全在意料之外的喜讯——来的是荀家人,荀家一直在医疗领域深耕,说不定真对夫人的病有办法。要是还能换回那批货,那就更是能叫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是不是因为……因为知道他重视亲情,明家心软了?”
    管家低声说:“要是同意了,夫人或许能想起来……”
    这些话让刚换了衣服回来的骆橙听见,她打了个激灵,脱口而出:“不行!”
    骆承修抬起头,平淡阴沉的视线落在骆橙身上。
    骆橙从没被父亲这样看过,她忽然生出强烈的恐惧,仿佛有什么抓不住的东西正在流逝。
    但即使是这样,某种更直接、更强烈的恐惧还是促使着她开口:“爸爸,他们一定会折磨妈妈的,不行……”
    “骆橙。”骆承修慢慢地开口,“你好像知道些什么。”
    骆橙的脸色骤然惨白。
    “我记得,你和你妈妈的感情好像没这么好。”
    骆承修说:“你一直都是不太亲她的……这倒也不怪你,你妈妈也不怎么在意你。”
    骆夫人的眼里只有简怀逸,大多数时候都把其他人当做空气。至于骆橙,更多的时候还是由父兄带着,很少会和母亲单独相处。
    骆承修问:“你怎么忽然这么护着妈妈?”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骆承修甚至笑了笑,“说给荀叔叔听。”
    骆橙死死闭着嘴巴,身体不住的发抖。
    ……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自己知道什么,只是因为任尘白不肯放过她,一直在不断给她发纪录片的片花……那些似是而非的影像,让她这些天一直在做梦。
    她完全不记得梦里都发生什么了,只是格外清楚醒来时那种近乎窒息的恐惧和慌乱。
    而在刚才,听见管家那句话的时候,这种恐惧慌乱忽然就汹涌地扑出来,把她淹没在了当场。
    骆承修比之前缓过来一些,撑着轮椅站起来:“荀先生,能先在我家给夫人治疗吗?”
    荀臻是按照明危亭的吩咐来的,他也没想到还会有这种情形,下意识回头看了看明禄。
    发现对方没有回绝的意思,荀臻就点了点头:“也不是不可以……令夫人现在状况怎么样?”
    “前两天我们收养的儿子被人打伤了,她吓到了,发作得很厉害,之后就一直迷糊,不太清醒。”
    骆承修的语气很客气,没有任何要抗拒或是为难人的打算:“人就在楼上。”
    完全没料到骆家会是这种态度,荀臻几乎要怀疑,明家请人去喝的茶有没有什么特殊功效。
    他看着骆承修的神色,隐约觉得这人似乎也有些不对劲。但他也清楚分寸,知道这种事不该他多问,只是说了声打扰,由管家引着上了楼。
    ……
    明禄带着人,依然留在骆家的客厅。
    再见到这个明家的总管,骆承修身体里蛰伏着的恐惧瞬间复苏,虽然强撑着没有失态,脸色已经格外难看。
    “骆家主,今晚再去喝茶吗?”明禄的语气很客气,“上次招待不周,今天换了别的口味。”
    骆承修死死攥着手掌,却还是遏制不住身体本能畏惧的颤抖。
    “我愿意让诸位带走夫人……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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