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苏先吃了点小食垫垫肚子,而后端起酒杯,啜饮一口。
    嗯?
    与想象中的味道不一样,或者说远不及想象中的好喝,比之它的香味,其口感差之十万八千里,甚至如同白开水一般,非常淡。
    种苏稍巴了一下嘴唇,一时不知该如何评价。
    “不好喝?”李妄问道。
    他坐在种苏对面,一直看着她,看着她慢慢的又喝了口,眼波一闪,眼神略显复杂。
    “……不大好喝。”种苏如实道。
    “此酒初尝似水,三口后方显真味,其后劲绵延无穷,不可贪杯。”李妄缓缓说道。
    “哦,还有这般讲究?那我再喝一口。”种苏刚刚已经喝过两口,紧接着喝下第三口,杯中也就还剩个底。
    “嗯?好像还是一样的味道啊。”种苏笑了起来,“该不会龙殿下故弄玄虚吧。”
    李妄没有说话,沉默的坐着,注视着种苏。
    “……怎么了?”种苏微微扬眉,道,“燕兄怎么这般看着我?”
    房中角落里点着两盏灯,种苏与李妄所坐的矮榻旁亦挂着一盏灯笼,灯罩上画着蝴蝶,成双成对的翩翩飞舞。
    李妄仍未说话,他面前的酒一口未动,种苏却已注意不到,她忽然发现了好玩的东西。
    “咦,蝴蝶怎么跑你眼睛里去了?”
    种苏瞪大双眼,盯着李妄看,现出疑惑之色,紧接着,她双眼眯起,鼻翼微动,嗅了嗅空中,“燕兄,你有没有闻到,好香!”
    好香好香!种苏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温暖的春天里,身周乃大片大片的花田,什么花都有,仿佛天底下所有的花儿都汇聚此处,开的姹紫嫣红,璀璨荼蘼。
    “你醉了。”一个声音传来,声音似乎都带着花的味道。
    “没醉啊。”种苏眯起眼,看向声音来处。
    她认出那张脸,便笑起来。
    外头街市人声隐约传来,桑桑等人待在偏房,不敢来打扰,小院中一片寂静。
    李妄坐在案前,眼中映出种苏脸泛红晕的模样。
    “此酒名花田醉,又名情人痴,哪怕千杯不醉的人喝了它,也一杯就倒。”龙格次赠酒时朝李妄道,“饮此酒一杯,哪怕是生死仇敌,也能立刻温顺如羊。两杯则即便不认得你是谁,也能任你为所欲为,三杯嘛,哪怕你要他的命,也能给你。”
    “此酒集天下百余种奇花酿制而成,虽有奇效,却对人体无害。平日饮酌少量,亦可有助养颜睡眠。三年方出这么几小瓶,可谓千金难求。今特赠陛下一瓶,还请陛下笑纳。”
    李妄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看来龙格次没有夸大其词,至少此酒见效很快,短短时间,便真的醉了。
    不过李妄并不想种苏不认得他是谁,也不想要她的命,所以只给她喝了一小杯。
    “种卿。”李妄目光清醒,看着种苏。
    “嗯?”
    “认不认得我是谁?”
    种苏醉意朦胧,却答道:“认得的。燕兄。”
    “很好。”
    种苏只觉整个人暖洋洋而轻飘飘的,像睡在花海,又像躺在云端。
    对面的李妄也温和的不像话,种苏忍不住对他露出笑容。
    那笑容如同春风,瞬间拂去李妄心头的最后一抹躁郁,事实上,从来到这小院,看见她的那一刻,连日来的心烦意乱便刹那静了下来。
    这些时日以来,李妄辗转反侧,折腾来去,不得不承认一个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承认事实不难,只是不明白,为何偏偏是她?为何她偏偏是个男子?
    李妄不觉得自己有断袖之癖,然而又改变不了种苏的性别。
    李妄很不喜欢这种被牵制的感觉。
    自六岁彻底认清事实后,就没有什么能够牵动他真正的情绪,无论是暗中的潜伏谋划,还是后来的血溅宫廷,抑或登基后面对错综复杂,危机四涌的边境战事与朝堂政斗,他都冷静,或者说漠然。
    该赏的赏,该杀的杀,不管奖赏还是惩罚,都不过是作为帝王的御人之术罢了。而不论是阿谀奉承真心感谢,还是痛恨咒骂,李妄从来波澜不惊心如止水。
    向来由他掌控着别人,无人能牵动他内心。
    直到种苏的出现。
    种苏究竟是何时开始影响着李妄的?李妄认真想过,却无从确定,或许从街头最初遇见的那一日,她在春天灿阳里第一次朝他笑时,便埋下了种子。又或许小巷中荒唐的初遇,便已诸事注定。
    种苏真的醉了,双眼迷离,面孔发红,李妄不动,她也不动,只安安静静的坐着,迷茫的看着李妄。
    “喝水。”
    李妄将杯子涮了涮,倒了一杯温水,递给种苏,种苏哦了一声,顺从接过,慢慢的喝下去。
    她的嘴唇红润,娇|嫩,喝过水后泛着湿润的水光,完全不像男子的嘴唇。
    李妄对男女之情素来无感,先帝先后给他做了世上最坏的“榜样”,从小便扼杀了他对这方面的所有好感,哪怕读过万卷书,长大成熟,知道不可一概而论,却也无法提起兴趣。
    娶妻生子对李妄来说,皆为可有可无之事。非要成的话,选个互相不讨厌的,谁都行,不必琴瑟和鸣,甚至不用相敬如宾,只要不吵不闹就无所谓。
    也可能有朝一日烦了,直接扔了这皇位,就更什么都不必管了,任那些朝臣如何催去。
    这是李妄能做出来的事。
    事实上李妄对皇权并不在乎,只是出身无法选择,既身在帝王家,不争也会死,那自然要做那个掌握生杀大权之人,而身在其位谋其事,他治理这个国家,不过仅仅是基于这点而已。
    李妄对皇室,对满朝文武,对天下百姓,世间万物,都没什么感情,或者说相当漠然。
    无论血流成河,还是繁花似锦,在他眼中,都是一样的,就如同从出生起,所有人均只视他为工具,玩物和一个身份一般,他看这天下人与万事万物,也不过如此。
    他做着能做的事,其余之事漠不关心,也无甚兴趣,仅此而已。
    种苏慢慢喝完了那杯茶水,放下茶杯,复又呆呆的看着李妄,仿佛在等待李妄的指示。
    “还喝不喝?李妄说。
    种苏看着李妄,想了想,摇摇头。
    李妄是万民的王,九五至尊,坐拥天下,然而其内心深处却是一座荒芜城,那里黯淡无光,乌云密布,杂草丛生,充斥着阴冷,压抑的气息。
    忽然有一日,闯进来一个人,将天上乌云撕开一个口子,阳光与雨露悄然而至,她在城中走来走去,这里溜达那里溜达,溜达到哪里,阳光雨露就跟到哪里。
    李妄起先只是冷眼看着,但渐渐的会好奇,她又去了哪里,在干什么,会忍不住时时去看一下。
    待察觉到不对时,为时已晚。她已几乎逛遍全城,处处留有她的痕迹。
    她甚至还在城中原本贫瘠的土壤上种了花儿,只要她一来,那些花儿便迎风绽放。
    从前李妄不知情之一字,如今渐知其意。
    从前觉得如果非要成婚,似乎谁都行,如今知道并非如此。
    李妄的荒芜城里,这么多年只能进来个种苏,以后也只能容她一人,容她一人在城中逍遥放肆。
    月亮静静的悬挂天际,从房中看出去,恰好能看到半弯月亮。
    种苏呆坐了半晌,迷茫的四处看看,然后视线转向门外,看着月亮,忽然笑起来。
    像个小傻子般。
    “转过来。”李妄冷道,“看着我。”
    种苏听了,便立刻转过来,复又呆呆的看着李妄。
    李妄的目光一直在种苏身上。
    这个人很好,却也很可恶,交友广阔,与她相处者莫不喜欢她,她也好似对每个人都一样,对谁都好,没心没肺的。
    李妄的目光冷下来。
    她的确没心没肺,李妄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心中已是惊涛骇浪时,她却仍旧高高兴兴的,与人谈笑风生,完全的无动于衷,全然不察。
    或许在她眼里,他跟其他人一样,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朋友,不,或许还不如,倘若没有皇帝这个身份,或许她根本不会再理他,那个时候不就打算不告而别吗?
    种苏倘若知道了他的心思,会如何?
    毕竟她喜好正常,喜欢的是女子。
    想到这里,李妄心中就开始烦躁,竟荒诞的有些理解先帝先后了,是不是他们也曾挣扎纠结过,却无法挣脱,对现实无能为力,以至于最终兵戈相见,两败俱伤?
    杀了她!
    要么不择手段得到,要么杀了。
    明显后者更简单省事,只要她消失了,就不必为之所困,不必再经受煎熬。
    “种卿。”李妄说。
    种苏啊了一声,虽然醉了,却没有东倒西歪,仍旧好好的坐在原位。
    李妄坐在种苏对面,伸出一手,越过小小的案几,手掌落在种苏的脖颈上。
    手掌下的脖子纤细,皮肤细腻,或许因为酒醉之故,微微发烫,烫着李妄的掌心。
    李妄虽有心疾,但平日时习箭术,手臂有力,五指有劲,他的手掌骨架匀称,手指修长,轻轻一合,便能够包住种苏的大半个脖子。
    种苏随着李妄的动作微微前倾,眼神懵懂,丝毫不觉危险将至。
    李妄慢慢的收紧五指。
    只要杀了她,便不必再烦恼,不必煎熬……
    种苏一动也不动,脖上的手指越来越紧,她感到了不舒服,便微微皱眉。
    颈间的桎梏骤然消失。
    李妄收回手,目光变幻莫测,紧紧盯着种苏,继而垂眸,盯着自己的手掌。
    也许只有片刻,也许很久很久,灯芯噼啪爆出小朵火星,打破了房中的静谧。
    李妄抬眸,黑沉沉的双目平静如水,恢复沉静。
    “种卿。”
    “唔。”
    “你过来。”
    种苏听到吩咐,便要站起,却四肢绵软,无力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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