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巷里死气沉沉,阴风和潮气扑面而来,令人背后瞬间起了一层密密地汗珠。
    张上紧紧挨着陈连尉,仿佛这样才能有安全感。
    走了一段,顶板开始漏水,滴滴答答,虽然雨珠很小,但耐不住久淋。
    同时温度也越来越低,即使是穿了棉衣,但水珠渗进衣服里,也把人冻得浑身发抖。
    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地里,每次都踩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即便矿工们闲聊着,打屁着,这种脚步声也难以掩盖,在巷道中幽幽地回荡。
    连带更深处巷道里吹出“呜呜呜”的阴风之声,宛如即将唤醒史前时代的远古巨兽。
    面对这种恐怖场面,提心吊胆没有任何用处,真真是说死就死,与死神共舞。
    足足走了二十分钟才到工作营头,其间路径四通八达,好似一座暗无天日的地下世界,如果没有人带领,很可能迷失在里边。
    而队伍最前边,打眼放炮的人员已经开始工作,阵阵闷响回荡。
    接着就是煤尘四起,再加上风筒随时呼呼地往里送风,烟尘大到只能勉强看见人影,连探照大灯都射不出多远。
    如此环境,就算有防尘口罩,有降尘水幕,但拿外界最浓重的雾霾和这里相比,也都是小儿科。
    而张上和陈连尉,还有武二郎,只是躲在后边晃荡,却也被煤粉埋成了黑人……
    “那个……师傅。”张上有点尴尬地搭讪问:“咱们的工作内容是什么啊?”
    “咱们?”武二郎露出眼白和牙齿,也只能看见眼白和牙齿,连表情都看不真,“咱的任务就是保护好自己不死不伤,然后谁手里的工具坏了,机器出问题了,登记一下,报上去就成。”
    “……”合着,这还真是玩着拿钱的活儿啊,只是这地方的环境贼恶劣。
    扶了扶口罩,牢牢堵住嘴巴,张上安静,也诧异了。
    刘秃子,或者说吕治歌,能有这么好心?
    ……
    井下暗无天日,不知日月年程,转眼到了中午。
    所有工人休息区集合,各自领饭盒进食。
    其实相比真正的黑煤窑,这里的条件还算很不错了。
    最起码前边那些人吃什么,后山就吃什么,前边有先进挖煤工具,后边也都拿来用,机械化操作,不全靠人力挖煤,有传送带,有辅助设备。
    反正花朱新宁的钱,用烂了不心疼,可劲买呗。
    朱黑金财大气粗,完全不会在这种小事上纠结,都成潜规则了。
    只是,令张上难以接受的并不是危险,他还没见过矿难。
    而是这里矿工的行为方式和做派,放眼望去,最起码有三百工人,一个个的凶神恶煞。
    你认真去听,但凡有一句不是粗野脏话,那都是很少见的,只要开口必骂娘。
    几乎没有人心平气和地讲话,要嘛沉默不开口,要么污人耳朵,更有人随地大小便。
    还有赌博的,中午短短的休息时候,也得拿骰子出来赌两把,那眼里的疯狂,完全可以归属为神经病一类,其中包括武二郎。
    与这些人为伍,时间久了,你想不学坏都难。
    这就好像一朵雪莲花置身于茅坑里,令人难以适应,心里吃了屁一样的难受。
    巴六林端着盒饭,自人群中找到张上,一溜烟跑过来,愉快地喊了一声:“嘿……”
    “怎么样,后悔来这里没?”张上笑了笑问。
    他是个有洁癖的人,在这种飘满烟尘的环境里,甚至可以看见空中的黑颗粒落入饭盒,他真难以下咽,即便鸡腿鱼肉。
    “这里挺好的啊,我师傅对我不赖。”巴六林扒拉着饭,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那笑颇有点天真无邪的意思。
    看六林同志吃得津津有味,张上摇头叹了叹气,也只有这样没心没肺的人,大概才能迅速适应恶劣环境吧。
    能吃得下去的还有陈连尉,这家伙吃鸡腿不吐骨头,嘎嘣嘎嘣全咬碎咽下去,很难想像他的胃是不是钢筋铁骨。
    “你不吃吗?”见张同学一脸便秘的样子,右手捧盒饭,左手拿一次性筷子,却一口都不吃,巴六林问。
    “吃不下,有点不习惯。”张上无奈说,心里苦笑,我还真是娇生惯养啊,不出来,永远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那给我吧。”巴六林示意自己的盒饭已经空了,又摸摸肚子,还是瘪的。
    张上没说什么,直接把盒饭递给他。
    好在不用做劳力工作,中午不吃也没什么,这样恶劣的环境得慢慢适应,在这之前,先忌了口吧。
    而在不远处,武二郎大概是赢钱了,兴奋得手舞足蹈,放肆大笑,骂骂咧咧。
    pia~
    却后脑勺挨了一巴掌,令他直接懵逼。
    接着耳朵里听到警告,“你特么能不能悄悄地?老子特么干了一上午活累得跟狗一样,中午想睡会也不行?”
    其实,武二郎喊叫的声音不大,因为巷道里的阴风和通风口道送进来的空气,呜呜呜就没停过。
    只是他那个样子太嚣张,大概让别人看不惯了。
    “谁他妈扇老子?”
    反应过来的武二郎暴跳如雷,回手就是一巴掌。
    但他身材矮小,一巴掌打人家臂膀上,跟按摩似的。
    “给脸不要脸。”这壮汉狞笑一声,飞起一脚,直中武二郎右腿膝盖。
    咔~
    骨裂。
    下手之毒辣,简直比那些亡命之徒还过犹不及。
    刹那间的激斗,令人反应不过来,武二郎却已倒地痛呼,惨叫声在空中回荡,加上呜呜的阴风渲染,简直是一副地狱景象。
    而周围的矿工,好似这情况家常便饭一样,眼里不是麻木就是玩味,大概是觉得把人打废像吃饭喝水一般简单。
    连各班组的队长,也不阻止斗殴,只看不说话,还有人开赌局的。
    “开庄开庄,我赌武二郎这条腿肯定断求了,做手术也好求不了,压五百,谁跟我赌,一赔一。”
    “我赌他做手术能好,赌一千,你敢不敢?”有人站起来回应。
    “一千就一千,老子怕你。”骂完,朝殴打武二郎的壮汉喊:“彪子,老子能不能赢就看你了,我赢一千,分你五百。”
    闻言,那壮汉犹豫了一下,下一秒,一脚踩在武二郎已经被踢断的腿弯上,鞋底用力地碾……
    嘴里还念念有词,“老子他妈早就看不惯你了,天天狗打晃悠,求也不干还拿工资,老子吭哧吭哧地打眼放炮,隔三差五皮开肉绽,手脚挨砸,还没你挣的多,凭甚?”
    这种视人如草芥的场面,完全超出张上的认知。
    他是个有正义的人,当下看不惯,就要起身去拦,却被旁边的陈连尉拽住。
    陈护卫大概是以前在黑煤窑见惯了这样的场面,冷漠地对他摇摇头,示意不要惹事。
    别看只是个小煤窑,但人际关系错综复杂。
    武二郎被打成这样,却没人替他出头,连队长们都看戏,可见他的人品实在不怎么样。
    张上虽然想替他出头,可你一个刚下矿半天的新人,强出头是好玩的?
    只会招来众人敌视。
    就算有陈连尉保护,但只要别人惦记你,看不惯你,在这漆黑不见五指的煤窑底下,没有神,没有鬼,离天地也很远,再加上开工时浓重的煤尘,别人想把你弄出个好歹来,玩一样的事情。
    窑下伤人,神不知鬼不知。
    最终,即便是冷血恶魔,也会有偶尔温柔的时候吧,副矿长看不下去了。
    “彪子,够了。”一声冷喝,令喧嚣的矿工们安静下来。
    彪子也怔了怔,慢慢松开脚,换上嬉皮笑脸地样子,“矿长,我和他闹着玩的……”
    “你把他打成这求样,你负责把他送医院给治,滚。”副矿长不耐烦挥了挥手,撵苍蝇一样。
    “那我今下午不算旷工吧?”彪子咧嘴问,无缘无故矿工,可是要扣工资的。
    “赶紧滚蛋,再烦老子闹死你!”
    副矿长似乎有不顺心的事情,面上升起一股暴戾,令彪子噤若寒蝉,再不敢废话,抱起武二郎往矿外走。
    临走时还对开赌的那人喊:“记得分我五百块钱……”
    如此场面,张上的心情无法用语言来描述,这是十八层地狱吗?
    人性呢?
    扫视过矿工们一张张麻木的脸,他默默想了想,想到开这座黑口子的吕治歌,这个面上和善的年轻人。
    你该挨千刀万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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