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白喜事,都要安排台戏唱了,才算规矩,今日亦是如此。
    院里一穷二白,正好搭戏台子。但见,白灯笼、红火烛,明晃晃直如白昼;众人,佳肴足,杯盏乱,醉醺醺窃窃私语。
    若往常,席间节目,众宾客都不以为意,只当是话头尽时,热闹声响遛缝儿而已。
    而今日座上,无论走江湖叁姑六婆,还是登庙堂太监老娥,都聚精会神,望着戏台观瞧,不敢高声言语。
    草台戏子,大家如何这般敬重了?
    原来登台的不是别人,正是高九溟高衙内。这高衙内,江湖人称“花花太岁”,常年流连勾栏妓院,是个“大玩家”,诗词歌赋,戏曲唱作,不在话下。
    衙内又与唐莞交情深厚,自道是“二当家”。今日断钗阁包了白事,衙内当然不敢闲着,自带养的一班戏子捧场,给众人演出《霸王别姬》。
    霸王一角,只能衙内来演。但见,这“楚霸王”高冠银甲,昂首亮相,果然气宇不凡,举手投足,不离奏板,高吟低唱,皆中调律,娴熟自在,绝非朝夕之功。
    可惜,正所谓“位尊而减才”,众人见衙内登场,哪个敢不奉承,溢美欢呼,不过雷同一响。
    与之相应,当那“虞姬”登台时,台下众人先是一愣,叽叽喳喳,沸腾喧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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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虞姬”如何扮相?但见:
    懒穿繁衣锦缎,轻衣赤足翩跹,不屑臃珠赘饰,细巧金银缠身;高髻水钗,蝶鬓飘垂,粉面一白雪,桃颊双透红,柳眉飞凤翼,胭眸起惊鸿。
    霎时,夜风轻袭,灯影摇晃,恍惚之间,众宾客都痴呆了——不知是真是假,难辨是梦是幻。
    在看台上,那“虞姬”,挽水袖,扶宝剑,弄颦眉,转凤眼,开朱唇,叹悲声: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霸王意气尽,臣妾何聊生
    哀辞唱尽,苍凉无声,霎时间,但见寒光一闪,宝剑出鞘,“虞姬”唇含落鬓,饮剑“自刎”。
    娇躯轻旋,袂如蝶翼,再回首时,朱唇流落一抹红,无暇仙素玷梅花。
    咣当一声,宝剑落地,“虞姬”星眸失色,柳身瘫软,风筝失线,轻衣飘落,昙花脱萼。
    “霸王”站在台上,便痴傻了,呆站如一块木头。
    巨鹿破秦关,终是过眼云烟,策马定天下,化作吞声一叹;
    任你“力拔山兮气盖世”,与你至亲至近之人,也无望舍你而去。
    恍惚之间,直教人意气殆尽,神销魂断。
    台下众人,同然一失,垂目怅然,鸦雀无声,唯独虫鸣寂寞,月影阑珊。
    “霸王”雷同终虚名,“虞姬”饮剑噤众口,境界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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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折《霸王别姬》后,台上锣鼓重鸣,席间杯盏再满。
    贵人屈尊,粉墨登台,自然潇洒风雅,但若唱个没完,就有失身份了。
    于是唐莞并一众太监贵妇,拥高衙内入席上座,拜会说话,亦有不知好歹的婆子老姑,挣开下人阻拦,见缝插针抢进来磕头奉承,乱哄哄闹成一团。
    至于那无暇上进,只是混吃混喝的,都在说方才一场《霸王别姬》——衙内如何英姿,“虞姬”怎样妩媚,造化如何弄人,人生怎样无常,等等。
    但也有那不领情的,撇着油嘴道:
    “那项羽,粗鲁无谋,又不听人言,临事优柔寡断,光有一膀子力气有什么用!出来混,是靠脑子、论关系、排背景的!能打?能打算个屁呀。”
    说话的,便是断钗阁里的女先生,独眼凤金婼菜是也,正腆着脸上一扇巴掌印,得意洋洋评头论足。
    她身边,柴小九孝衣散乱,低眉垂眼,哀哀一脸死相,活似乳鸽儿被烫了毛。
    婼菜给小九撕了块鸡,劝道:“你也不要愁眉苦脸了,喝一杯吧!漱漱嘴里唐莞的骚味!嘻!”
    小九听了,香肩一颤,扑簌簌堕下泪来。
    “诶诶,可别哭!”婼菜笑道,“那话儿怎讲的?要想俏,一身孝,要想娇,红眼泡!唐莞是什么如狼似虎的人?你在她面前,纤纤瘦瘦、娇娇弱弱、白白净净、哭哭啼啼,一只小羊羔似的,还不给你吃干抹净了?”
    小九不理她,扭过头去抹眼泪。
    婼菜吮口浓酒,涎着脸儿凑上去道:“好啦,不要哭啦!你一新来的,给唐屄头舔下面,好比皇上叫放羊娃当元帅,天大的抬举啦!”婼菜指自己脸上巴掌印,“唐莞打我时,在下可看得真切,她脸上臊红得,跟打翻了胭脂盒似的!她一个婊子臊什么?分明是中意你……”
    婼菜说着,把手往小九腿间探,讪笑道:“再说,她要是知道,你还长了这,能喷黏浆儿的小臭笋儿……”
    “烂眼窝子生白蛆的瞎贼!”这是小九跟唐莞学的,“少动我!”
    “嘻!我偏要摸一把!”婼菜嬉闹道,“鸡儿妹将来发迹,再摸就要花银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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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正嬉闹着,伙计端来盘绿油油凉青梅子下酒。
    婼菜喝了酒,又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喉咙正焦灼,伸手想吃个润嘴儿。
    不想同席的婆子们手更快,箸儿匙儿并上,只眨眼功夫,把梅子扒拉进食盒里。
    “啊呀!你们这讨吃鬼!”婼菜掐腰叫道,“搂席搂到老娘这儿呀!”
    “贼小淫妇!俺们凭本事搂席,有能耐再上个大件,就罢了!”众人笑道。
    “有?你们这帮半死的马泊六!有也不给你们吃!”婼菜说着,一把拉起小九,“走!咱去后厨棚子,吃新鲜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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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想一到后厨,二人就被伙夫妈子撞见,连推带骂赶将出去。
    婼菜不服,想着从后面偷进去,拉着小九辗转绕房,趁月色猛一抬头,两人忽地呆住了——
    残栏塌柱,有个人儿,海棠标韵,飞燕轻盈,清凉月照,颊间一点红红醺;酒晕潮热,朱唇偷含青青梅;玉腿迭展,白蛇披霜交合,藕足嫩翘,纤手羞弄莲趾。
    二人眼前,不是别人,原来是方才那“虞姬”,唱罢一个人躲了,正倚栏而坐,偷梅抠脚。
    “虞姬”撞见二人,羞臊惊讶,口中怀里,脆青梅滚落一地。
    月色下,小九细细打量“虞姬”面容,热闹戏妆中,几分冷淡相识。
    “你——”
    “千人肏的淫妇!万人攘的戏子!我道怎觉着面熟,原来是你!”婼菜一声炸雷般,抄起身边快烂木板,朝那“虞姬”冲去,“落井下石的贱人,你不要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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