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刘青山手里拿着一支铁笔,在蜡纸上书写着一个个英文单词。
    蜡纸下面,还垫着一条钢板,每一笔下去,都会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等蜡纸刻好了,就可以印刷了,粘到那种老旧的油印机上,推着滚子,一张一张的,把试卷印刷出来。
    至于复印机啥的,在这个时代绝对是高端物品,能不能买到不说,一台就一万多块,谁买得起啊。
    就这,还不是彩色复印机呢。
    一张蜡纸反复被滚子推来推去的,所以使用寿命有限,推个几百张,就推烂了。
    好在刘青山这一届也就不到四百名学生,一张蜡纸算是对付下来了。
    以前上高中的时候,刘青山可没少帮着老师推卷子。
    徐大胡子过来检查一遍,满意地点点头:“小山子,你这技术不错,要不就在咱们一中印刷室当临时工吧,每个月给你开三十块工资怎么样?”
    刘青山当然知道徐校长是开玩笑,于是也就顺杆子往上爬:“校长您也太抠门了吧,像俺这样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有纪律的四有青年,咋能这么廉价呢?”
    四有青年的提法,刚出炉三年左右,正是大力提倡的时候。
    徐大胡子立刻瞪起眼珠子:“你个臭小子,天天不来学校上课,居然还有脸说自己是四有青年?”
    咆哮声从印刷室传出去,听得门外几名学生心惊胆战,赶紧开溜。
    走出去好几个教室,这几名学生才暗暗松了一口气:大胡子校长果然好恐怖。
    郑小小则一脸的怒其不争:“这个刘青山,实在太不像话了,被校长抓去劳动改造,还不好好反省自己,惹校长生气!”
    说完,她又转向旁边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孩问道:“石诚,你和刘青山是初中同学,他在初中也这样吗?”
    石诚摇了摇头,他也挺纳闷的:青山上了高中,怎么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呢?
    “你们是初中同学,你怎么不想办法帮助他,哼!”
    郑小小一甩辫子,蝴蝶结起飞,转身回了教室。
    怎么怨我了,我招谁惹谁了?石诚莫名有点憋屈。
    在印刷室里,刘青山也正点头哈腰的:“是是是,校长,这些都是俺应尽的义务,俺应该主动替学校分忧,为同学服务。”
    大胡子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你上回送的鹿茸猴头啥的,还有没有?”
    “校长,你这是公然索贿啊?”
    刘青山还试图稍微抗争下,结果,脑袋就被大胡子给拍了一巴掌,还被训斥道:
    “你还好意思说,上回送那么点东西,我拿着去地区跑跑关系,看看能不能给咱们学校多分配几个老师,结果狼多肉少,根本都不够分的!”
    看着吹胡子瞪眼睛的徐校长,刘青山忽然感觉心里一热:或许徐校长身上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但是那颗教书育人的赤心,就足以叫人肃然起敬。
    这是时代赋予他们的责任,这就是时代的特色,这还是个讲奉献的时代!
    当然,在刘青山看来,讲奉献的同时,如果还能有收获,那就更美妙了。
    这种收获,可以是精神层面的,就像大胡子校长,桃李芬芳就是他最大的精神享受。
    也可以是物质层面的,改善自己的生活,改善家人的生活,同样能够带来愉悦。
    毕竟在三年前,那位老人就已经提出来: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设,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渐渐的,笑容在刘青山脸上绽放,这一刻,他想通了很多东西。
    “小山子,你傻笑个啥,行了行了,回家好好歇几天,下回带点山货来,需要多少钱,连上一次的,我一起算给你。”
    大胡子摆摆手,总算将刘青山给释放了。
    “校长,啥钱不钱的,都是俺们进山采的,没啥成本,就当是玩了。”
    说完,刘青山顿时觉得浑身轻松,转身跑到门口,刚要拉门,结果屋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校工慌慌张张跑进来:
    “校……校长,公安来啦,说是要找这位刘青山同学,跟他们走一趟。”
    印刷室里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这段时期,大伙都紧绷着一根弦儿。
    大胡子眼睛里凶光迸现:“公安咋了,也不能到学校随便抓人,走,我先去跟他们讲讲道理!”
    说完就推门出去,看到刘青山还在后面跟着,就使劲瞪了他一眼:“你老实在这待着,放心,有啥事,我担着!”
    刘青山一开始也有点发懵:好像俺也没干啥呀?
    心底无私天地宽,所以他也不害怕:“校长,估计是有什么误会,俺去说说,说开了最好,不要影响其他同学。”
    到了学校大门口,果然看到了那种颇具时代特色的挎斗三轮摩托,开摩托车的,也是一名公安同志。
    不过当刘青山看到挎斗里面坐着的郑红旗,心里便有底了。
    看到徐大胡子这暴脾气的,要跟郑副县长开吼,刘青山连忙将他拦住,低声说了几句。
    郑红旗下了摩托车,用手点指刘青山:“小刘同学,你还真够难找的!”
    这话倒是一点不假,都找了一大圈了,先是青山公社的孙书记回去之后,第二天派通信员去夹皮沟,结果扑了个空。
    情况汇报到县里,公安同志都出动了,又把各个招待所翻个遍,连大车店都找了,也没人影儿。
    最后还是郑红旗说,刘青山还是个高中生,于是到一中找找,还真找到了。
    刘青山则表示很无辜:“郑县长,俺是学生,当然在学校了。”
    一旁的徐大胡子则翻了个白眼:你小子一共才上几天学,心里没点数吗?
    简单寒暄完毕,郑红旗就大略跟刘青山说明了一下情况。
    啥,叫小山子去参加广交会,那可是羊城啊!
    徐校长都听得愣住了,在当下人们的心目中,羊城那地方,和特区一样,都是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
    对他们这边来说,简直可以用遥不可及来形容,仿佛就像是两个世界。
    “徐校长,那我们就先告辞了,谢谢你们一中培养出这样的优秀人才啊。”
    郑红旗再次跟徐大胡子握握手,然后便招呼刘青山一起上摩托车。
    徐校长还有点发蒙:优秀人才?这样的优秀人才,刚刚好像还推了好几百张卷子呢!
    摩托车带着一股黑烟走了,一条小道消息,也在学生们中间流传开去:高一某班的一名同学,因为长期逃学,被公安给抓走了……
    被“抓走”的刘青山同学,此刻正坐在县委的招待所,试着一身刚刚送过来的西装。
    这次县里派出参加广交会的一共就四位:王县长领队,还有副县长郑红旗,商业局的吕局长,最后一个宝贵的名额,就是刘青山了。
    刘青山一边穿衣服,一边还跟旁边的郑红旗唠着:“郑县长,这待遇不错啊,俺又混了一身衣服。”
    不过当他穿上西装之后,脸就垮了:这衣服是买现成的,又不是量身定做,好家伙,俩裤腿就跟套了俩面口袋似的。
    上衣也是又肥又大,就算把家里的老四老五塞进去,估计都能藏住。
    一来是西服确实肥大,二来也是因为刘青山身子骨还没长成,只是个子高点而已。
    “郑县长,俺穿这衣服,唱戏正好啊。”
    刘青山甩着俩大袖子,就跟京剧演员甩水袖似的。
    郑红旗也哈哈大笑,不过他也爱莫能助:“广交会有要求,必须穿西装扎领带,这两年还好了一些,原来的时候,与会人员,还必须培训半个月,加强政治学习呢。”
    这年月的外事活动,绝对是大事,甚至许多外宾的参观游览线路,都是事先规定好的。
    “那俺能不能找个裁缝改一改?”
    刘青山想出来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碧水县这样落后的北方小县城,找个会做西装的,肯定都找不出来,还是改改吧。
    “嗯,那我的西装也改改吧。”
    郑红旗也受到启发,他的那一套虽然没有刘青山的夸张,却还是太过宽敞了。
    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这年月的西装,都是这种类型。
    刘青山正不知道去哪找裁缝铺子呢,正好有郑红旗出头,他跟着就行了。
    忙活到中午,自然是在招待所吃饭了,刘青山还憋着吃顿好的,结果发现想多了,平常时候当然也是平常饭菜。
    吃着白面大馒头,喝着鸡蛋汤,也算不错啦。
    刘青山一边喝鸡蛋汤一边研究:这招待所的大厨到底是怎么做的,蛋花比头发丝还细?
    然后就听到身旁有人打招呼:“你是小刘同志吧,果然是年轻有为啊。”
    看到来人也端着一碗汤,还用筷子插着俩大馒头,刘青山微笑着点点头:“是我,请问您是?”
    那位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身材微胖,有点秃顶,所以侧面的头发梳拢到中间,这叫地方支援中央。
    坐下之后,他笑吟吟地开口道:“你好你好,我是咱们县亚麻厂郭厂长,你叫我老郭就成。”
    刘青山有点明白了,他刚才已经研究了产品名录,其中就有亚麻厂的亚麻布。
    而参加交易会的就四个人,所以大伙都想打打进步,到时候帮忙多推销一下他们的产品。
    要是一点也没销售出去的话,最后挨批的还是他们这些工厂企业负责人。
    “原来是郭叔,您好您好。”
    刘青山热情地打着招呼,跟着又问了一句:“咱们亚麻厂的产品,你这边准备怎么宣传,怎么包装,怎么运营呢?”
    啥宣传,啥包装,啥运营?
    郭厂长听得脑子有点蒙,习惯性地用手理了一下头发,把侧面的头发弄到头顶。
    他脑子里正琢磨着呢,旁边响起一个高门大嗓:“我说老郭,你这下手可够快的!”
    伴着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面前,刘青山下意识地吸溜两下鼻子,他嗅到了一股浓浓的酒糟味儿。
    “小刘啊,俺是咱们县酒厂的大老李,你说说招待所这帮人怎么搞的,吃饭也不准备白酒,来,咱们整两瓶。”
    随后就是砰砰两声,两瓶白酒被墩在饭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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