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求了,我已经不想再听到一定会好,一定会好一定会好一定会好一定会好。”
    不用说完,真的不用说完了,她都知道,她都明白,她全部全部都能想象得到!
    她呐喊着,彻彻底底陷入绝境之谷,眼泪终于忍不住,如断了闸的水龙头般,喷涌倾泻,泼洒在那洁白的被褥上,
    “怎么会好,你告诉我怎么才能好怎么才是个头!”
    “我这辈子,都好不了了啊……”
    ? 第64章
    那一瞬间, 周衡忽然就愣住了。
    天空突然打响一阵剧烈的雷劈声,震耳欲聋,犹如一道斧头,直接劈裂了像是一团闷在一起的巨大圆球。天空出现一道裂缝, 原本淅淅沥沥的雨一下子就汹涌了起来, 风在呼呼地吹将玻璃打的啪啦啪啦响。
    放在窗户上的栀子花, 已经枯萎,褐色的花瓣堪堪垂落在玻璃瓶子边缘, 随着打雷声, 摇摇欲坠。
    明清吼完, 就陷入了深深的静默之中。她的手从耳朵边滑落,胳膊上下搭着, 指尖苍白。因为营养跟不上的缘故,过去圆润有光泽的手腕都只剩下一把骨头,腕骨凸出分明,她的皮肤本来就白, 稍微一折叠, 就能看到脉络清晰地血管。
    泪水如泉涌,沿着下巴,一滴一滴砸在了床单上。
    破碎了的沉默, 再也看不到光的世界, 栀子花开花败, 屋内是已经蔓延了长达很多个月的消毒水刺鼻的味道。乌云压的实在是太低了, 下一秒仿佛就要再也呼吸不动, 彻底死在深渊之下。
    周衡发现自己张了张嘴巴, 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没见过这样的明清, 从来没见过。其实这个世界上绝望的人很多, 每天无时无刻都在有人过不下去了埋怨生活的艰辛。
    但这不会是明清能够去做的,因为明清这个人啊似乎永远都是向阳生长的,她身上充满了一股拼搏的劲儿,哪怕是在万丈悬崖之下,被人践踏断了脊梁骨,拖着残破的身子、被抽走了筋骨的躯干,
    她都能再一次站起来。
    往前爬,向上冲。
    见过黑暗,却从来不会被黑暗打到。
    然而此时此刻的明清,整个人都弥漫着浓烈的绝望气息。那束光灭了,她往上爬的韧劲儿断开,她在放弃她在自暴自弃。乌云压在头顶,她努力伸向黑暗的边缘,奋不顾身去撕裂困境的手赫然坍塌。她的身上再也没了灿烂的朝气,仿佛断了的骨头就真的这么断了,再也不想拾起来。
    任凭灵魂往地狱深处坠落,自甘放弃。
    周衡的心脏忽然像是被人用力攥了一把,然后四面八方的悲哀化作利剑,又是一根根捅向胸口。是的,他见不得这样的明清,那种绝望与悲伤,压垮了她的身子骨,抹去了她身上的光。
    气氛凝结到了冰点。
    两个人,静默无言。
    只剩下钟表的分针在滴答滴答往前走,治不好这是句大实话,其实每次周衡去见专家,专家的意思都是腿可以保住,但是想要再站起来,恐怕没个十几年二十年是很难的。而且她里面骨头上的筋长不出来,韧带撕裂,现在的天越来越热,流脓也太多了。搞不好这样下去会感染了大腿,甚至都有专家直接建议截肢保护其它地方。
    截肢,
    那就是连走路,都不能走了。
    周衡这个人向来都是对真实有百分之百把握的男人,从来不会去相信什么虚无飘渺的幻想,因为他知道人只有永远把自己放在预期最低的状态下,才能在日后获得更多的收获。
    然而就是在每一次接见为明清治疗腿的医生面前,不信鬼神不信天命的周公子,掐着手腕上的佛珠,
    一字一句,颤抖着嘴唇,眸子里是抱着不切实际幻想地、开口问,
    “那她真的……再也滑不了冰了吗?”
    医生都知道明清的身份,体育界出圈了的短道速滑天降紫微星,短道速滑业内的传奇。
    他们也都很悲痛,天妒英才,所以老天爷才给这个百年难一遇的短道速滑天才砸了这么大个要了命的大窟窿。
    专家们心疼,但还是严肃着态度,秉着医者的专业,告诫周公子,
    “周先生现在应该将精力更多放在明小姐能不能将腿保住这一方面上。”
    “而不是去琢磨那些遥遥不可及的东西。”
    “明清小姐的腿现在这个模样,别说滑冰了……就是站起来,都是要面临巨大的困难。周公子,我们知道明小姐以及明小姐的家人包括您都想着还能让她再一次回到赛场。可有些事情……还是尽早做打算比较好。”
    “人生不止一个目标,也不是只有一个热爱和梦想可以追逐。明小姐还那么年轻,滑冰不再能继续进行了,还可以选择别的方向……”
    ……
    时间又走过一点点。
    最终,明清咬了咬嘴唇,头发轻微颤抖着,声音虚弱,带着难以掩饰的绝望乞求,
    “能不能,你先出去一下?”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吗?”
    “……”
    周衡站起了身,静悄悄,退出了病房。
    关上门的那一刹那,屋内瞬间爆发出无尽的嘶吼,声音是那样的凄厉与惨烈。仿佛被人摁在了水里,挣扎不出,所以在拼命地大喊着,想要发泄自己的痛苦不堪。却再一次被水吞没,只剩下漫无天日的悲哀与沉痛。
    周衡肩膀靠在门框上,
    一把用手,捂住了额头。
    *
    三天后,体育总局的局长,亲自过来拜访明清。
    周衡那天刚好不在,接了个电话便离开了医院。明清躺在床上,窗外已经不下雨了,可是乌云仍然堆积在天边,空气愈发的沉闷湿热。
    不敢开电扇,空调的温度也不低,明清的体质开始畏寒,大夏天屋内的温度还是很高,其余人都热得鼻尖上直冒细汗。
    总局的领导们还是上次在视频里见到的时候那个模样,挺着啤酒肚,一溜黑的正装。为首的局长双鬓已经花白,用发胶打磨着。总局拉了把椅子坐在明清病床的旁边,跟进来两个助理,其余人都在门外等候。
    明清依旧是躺在摇起上半边的病床上,右腿吊着,气色虚弱,脸色苍白。
    上一次见面,虽然相隔一个显示屏十万八千里,但是那个时候明清的狂妄骄傲意气风发还是给总局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在他们这群搞政治的人眼里,即便运动员基本上都是他们玩弄权势用来上位的棋子,可明清这个倔强天赋又极高的桀骜不驯小女孩,还是让总局相当刮目相看,放在心上的欣赏。
    现如今,才不过是几个月的时间,
    一切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明清再不济,也还是会谢谢总局给她带来了礼品以及总局亲自下榻过来探望她。去年的那段经历究竟是让她长大了,面对不喜欢的人也能肤浅聊上两句。
    她骨子里还是骄傲的,省联赛那次的打赌明清是彻彻底底赢了总局发出的挑战。两个人稍微聊了几句客套的话,明清剥了个橘子,掰开一半塞进嘴里。
    身后墙上的钟表,咔哒一声。
    今天这场见面,不可能只是来一个简单的探望。
    明清低头吃着橘子,都夏天了,这个橘子终究还是会发酸,没有冬天的那么甜。
    在嘴里炸开,汁水四溅,酸的她牙都疼。
    “明清。”总局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原本客套的声音,忽然压低。
    转角的话锋,拉开序幕。
    明清用手指摘着橘子上面的细毛毛,还有大半个橘子,她似乎并不想继续吃,只是拿着那金灿灿的瓣在手里把玩,看不出她此时此刻的情绪心态。
    总局双手撑着膝盖,身子往前倾了倾,其实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要正规来算的话,总局应该算是明清顶层的上司领导。
    可如今的画面却实在是不像领导跟下属说话的模样,倒像是邻家大叔叔,在给不小心丢失最心爱布娃娃的小孩子讲着不要难过。
    “嗯。”明清心不在焉将那摘下来的毛毛扔到旁边床下的垃圾桶里。
    总局叹了口气,
    “你很聪明,应该知道这次我找你来,想要跟你说什么。”
    明清:“如果我真的聪明,当初就不会跟你硬磕,去挑战什么跟男队比赛这种不切实际的事情了。”
    总局:“……”
    明清把剩下的橘子又一颗颗剥好,然后往嘴里扔,依旧是很苦涩,发誓下次买橘子一定只让熊林林买,那个丫头挑橘子向来甜,
    “我没那么聪明,其实我觉得我挺笨的。当初江北事件就是因为太笨了,相信要是认错态度好的话,上面肯定不会对我放手,我也信了‘成绩就是可以代表一切’这句鬼话,觉得我过去的成绩毕竟那么好,怎么着也不会被就这么开除吧,实在不行撤了队长一职,有些光环被打压一下,总不至于被踢出国家队。”
    “可是我就是被踢了,甚至踢的我后来连最小的体育馆都没人让我进,说我是体育圈的毒瘤社会垃圾。说我是□□勾引教练的男人,说我不管国家的荣誉把短道速滑队弄的乌烟瘴气,直道现在网上还在拿着一年前的事情在批判我,认为我的人品已经彻底抹消了我作为运动员为祖国争取到底荣耀。”
    这些话明清已经很久很久没说了,毕竟她都回归国家速滑队,还是以那么漂亮的状态霸气回来,没人再质疑她的技术。可她不可能不介意,过去不说,重返国家队拼搏的时候也不说,但现在她这么狼狈地躺在这里,人在消极的时候,什么不好的事情全都通通能拉出来溜一遍。
    总局:“明清,过去的事情,的确是我们那个时候下达政策下达的太着急了。后来其实很多次想过把你召回国家队……”
    明清勾了勾嘴角,自嘲一笑,将最后一块橘子瓣扔进了嘴里,
    “别,别胡说八道了,别再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之前我跟丁成栋也聊过为什么国家队放弃我放弃的那么决绝,其实有段时间我很郁闷,无法理解国家队对于一个三块奥运奖牌得主能够说弃就弃,这要是在别的国家,那都是供起来当神仙那种。我涉世太浅,终归是看不透你们这些人想的。丁教练你还记得吧?丁成栋,那个时候没人帮我,都是他不离不弃带我找地方训练的。”
    “丁教练告诉我,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一辈子都不可替代。”
    “总会有下一个‘明清’,中国14亿的人口,总会找到下一个能够跟韩国队对抗的短道天才。你们相信‘明清’是可以复制,只要找到有足够天赋的小孩,再用‘明清’培养的那套方式,就一定能够再造一个天赋异禀的旷世奇才出来。”
    “所以你们才踢我踢的那么决绝,毫不留惜。”
    “叛逆的天才,无用的人才,宁可折断,也不能让她继续去挑战绝对的权势。运动员无论过去多么辉煌,只要不听话或者没了用处,就算国家获得不了荣誉,你们也要去打压去折断。反正大不了就是被群众议论,说国家队这两年怎么越来越退步。大家骂的也都会是打不出成绩的运动员,鲜少有人会去骂在这后面操纵一切都体育局。权力比国家荣誉更为重要,对不对?”
    她将每一句“不听话”后面都跟了一个“无用”,“叛逆”“无法控制”一直是明清的代言词,很明显这个“不听话”是明清在指代自己本人。
    而后面的“无用”,总局毕竟是老油条,一下子就听出来她多余说的这个“无用”在说着什么意思。
    总局:“明清,你想表达什么。”
    明清:“总局今天过来,不就是想来跟我表达这个意思。”
    总局:“……”
    气氛瞬间降到了一个冰点。
    果然能够硬扛着去跟男队打比赛的女孩子,脾气都不是一般人能够去打压的,明清说自己不聪明那都是一派胡言。没人比她更加聪明了,就这短短几分钟之内的对话,总局基本上是在处于被动状态。
    冬奥会参赛资格名单调整这件事,谁先开口,
    就是谁在先低头。
    明清在颓废状态下,都能把一个老油条被逼迫到不得不说,总局其实打心底很欣赏这个女孩子,要是日后她没办法再在短道速滑一线运动员发展,鼓励一下往政治道路上引导也不错。只可惜看现在这个样,明清这个刺头的性子要是想要走仕途,得需要大力打磨,让那些棱角刺刺全部给磨平。
    总局到底是多年混迹官场,就算不得不先下台阶,也是表情管理得当,微微笑了一下,开口说道,
    “高敏的成绩这些年在国家队也是可圈可点,要不是当初你突然回归,本来她进一队的文件都拟定好了。”
    “国家还是希望出征奥运的队伍能代表一个国家最高的水平,我们可以给明队你一个去奥运会赛场、以运动员身份前去的机会,只不过参赛安排,还是要看最优等方案。”
    “在你离开的那十个月,世界杯的征战,高敏的成绩可是功不可没。这次局里最终定夺安排她去澳大利亚参加集训,还是综合了诸多方面的因素考虑。”
    “明清,你若是想,到时候2014冬奥会,是可以前去奥运赛场,以运动员身份过去观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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