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尖忽然涌来一股股的恶臭味,应该是隔壁号房的举子坏了肚子。其余的号房低低传来了咒骂声,陆照却神色不变,淡定地挽了袖子研墨。
    上好的墨锭散发出微涩微苦的气息,渐渐的将恶臭给掩了过去。等到一室墨香,陆照放好纸张,凝神一点一点将昨日已经完成的策论誊抄上去。
    贡院中窸窸窣窣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应该是举子们都醒了过来。第一日还不显,第二日折磨就来了,有突然发狂大喊大叫的举子,也有生了病痛哭流涕的,还有更多扛不住环境恶劣不停咒骂的。
    这是上辈子的陆照或者说每一个进入贡院中的举子都经历过的事情。贡院中的吏员和巡考官也都见怪不怪老神自在,过了这关有平步青云的资格,过不了继续怀才不遇回家种地去。
    然而所有人都未想到这次春闱居然成为了景朝有史以来最惊心动魄的一届。
    无他,凶神恶煞的玄冥司指挥使居然亲自领着人过来了,走在贡院里面像是在逛自家的园子!
    巡考官全都战战兢兢,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各种惨绝人寰的画面。比如,有考官徇私舞弊被发现当场拖走斩杀;又比如举子里面混入了敌国的奸细……
    坐镇在贡院里面的程侍郎闻声而来,眼眸和神色中都透着严肃,或许深处还有几丝忌惮吧。
    “简指挥使可知这是春闱的考场,事关重大,容不得玄冥司的人胡来。”但凡是朝中的官员,每一个提到玄冥司都讳莫如深,简知鸿的凶名也是人人皆知。
    程立第一反应便是玄冥司的人要在春闱生事,对着简知鸿的时候完全不假辞色。
    然而,出乎意料,脾气恶劣的简指挥使这次却冲着他温和地笑了一下,“程侍郎,莫是忘了我玄冥司的职责之一是维护京城秩序,贡院也在其中。”
    玄冥司的指挥使亲自前来维护秩序?说出去鬼都不信!在场的官员们心中的警惕更深了。
    就在这双方对峙的紧张时刻,简知鸿的身边响起了一道雌雄莫辨的清脆声音,“诸位大人不必惊慌,玄冥司不过是按例行事。此次春闱陛下看重,我与简指挥使便来走一遭看看。”
    众人顺着声音看过去,这才发现简知鸿身边居然还站着一个身形不高的……少年。这少年穿着与玄冥司样式无二颜色却截然不同的月白色袍服,头戴玉冠面饰金具,一双淡色的眼瞳仿佛能看到他们的心里。
    玄冥司中可以直达圣听的人……看起来和简知鸿平起平坐……一些人的腿开始发软了。
    “陛下看重,程某就陪同两位指挥使一起巡视考场。”程立为官十几年,定力比他身后的那些人强上许多,听了少年的话面上还能维持出几分端正。
    “如此,程大人请。”少年的眸光看向程立,已是先行走了一步。
    而恶名在外的玄冥司简指挥使就和那少年走在一起,眼神不经意地往四周排列的号房看去。
    号房都开着一扇窗户,方便贡院的人查看举子的情况,举子也能时刻探听到贡院中发生的事情。
    玄冥司巡查的声音隐隐约约传到每个人耳中,气氛出奇的安静,不停抱怨的举子噤了声,心中有鬼的举子白了脸,就连忍不住想要出恭的举子都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贡院前所未有的安静,也安分。走了大半圈,程侍郎就感觉到了明显的变化,心中倒是松了一口气。他想,其实玄冥司巡查也不是坏事,接下来那些抱着小心思想动手脚的人估计是不敢了。
    他们走到一处号房,程立发现少年的脚步停了下来,透过窗户看到号房中伏案的举子,他挑眉微微吃惊。
    真是巧了,这不是昨日他感慨过的那人吗?
    再一看,这青衣举子垂了眸,正旁若无人地挥笔作答,淡淡的墨香从他的号房飘出来,和其他人仿若处在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这心性,这定力,这手极具风骨的好字……几乎在瞬间,程立的心中就生出爱才之意,甚至差点忘了玄冥司的人还在他身旁。
    “走吧,他,不错。”带着金色面具的少年轻声开口,很快迈步走向下一处。
    简知鸿深深地往号房里面看了一眼,也跟着离开。
    脚步声渐渐远去,陆照收回最后一笔,思及方才眼角余光瞥到的人影微微蹙眉。
    程立坐镇贡院,出现在举子的号房外面并不稀奇。只玄冥司的指挥使突然到来,旁边还有一位明显也是玄冥司的人……而且那人在前,简知鸿有些像是陪同而来……
    陆照想起了上辈子朝堂中流传的一个模糊的说法,安帝的控制欲极强,玄冥司充当他的耳目,表面上设了简知鸿一个指挥使,实则暗地里还有一握有实权的人,称作月使。
    明暗两位指挥使将天下秘事传达到安帝耳中,当中甚至包括了世家官员们的内宅风波。
    不过这可能也只是一种流言,毕竟临到安帝驾崩之前,陆照都从未见过那位月使。
    然而无论那人是不是月使,玄冥司的人突然出现在贡院里面,都令人匪夷所思。上辈子陆照没有经历过,这辈子他放下笔墨,凝思细想许久也没有想通。
    ***
    是夜,收到程立加急奏折的景安帝倒是想通了玄冥司指挥使出现在贡院的缘故,看到奏折中程立旁敲侧击提到的少年,景安帝觉得牙有些酸。
    不能细想,一想景安帝就不停叹气,心中也不甚得劲儿,打着他的名头,还得他出面遮掩。
    “适逢朕继承大统整十五年,天下昌平文武兴盛,朕甚欣慰。”
    次日的朝堂上,他亲自开口降下了一道圣旨,加恩此次的文武举子,允许他们以天子门生自居。金口一开,昨日玄冥司的人突然巡视贡院的举动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陛下,是真的看重这次春闱啊!难不成这次春闱中有惊才绝艳的人物?一时间,暗中盯着春闱名次的目光又多了许多。
    当然这些是还困在号房里面绞尽脑汁的举子们不知道的。
    ***
    春闱第三日,未时过后,锣鼓三声响起,答卷收回密封。
    又三声后,贡院紧紧闭着的大门缓缓打开,门口处车马涌动。
    陆十驾着马车,眼睛不停地在鱼贯而出的各位举子身上巡视,贡院门口的车马太多,他根本就挤不进去。
    突然,一道熟悉的青衣人影映入他的眼帘,陆十几乎喜极而泣,站在马车上挥着手大喊,“郎君,郎君,陆十在这里。”
    好在他的喊声足够大,陆照确定了自家小仆的位置,提着挎篮,慢慢地挤出去,步伐稳健,面容清隽,仿佛出门访友而归。比起一开门就被人抬出去或者脚步虚浮面色惨白的举子们,好上实在太多了。
    周围人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往他的身上瞟,直到他坐上马车放下了帘子才收回去。
    “郎君,您总算是考完了,快歇一歇吧!”陆十一脸的兴高采烈,看他家郎君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不用问肯定能考过。
    到时候,他就是进士身边的书童了。再说,兴许郎君还能中个探花状元呢。
    “嗯。”陆照应声,阖上了眼睛养神。他在小小的号房里面度过了三日,吃睡当然条件差上许多,也是真的有些疲累。
    马车平稳地行驶,陆照端坐着闭目养神。陆十安静地驾着马车绕过一条街才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同郎君说。
    直到一刻钟后,马车停在了一个小巷子里面,陆照睁开眼睛看向陆十,平静道,“这不是回安国公府的方向。”
    郎君发现了……陆十挠了挠头发,紧张地点点头,“郎君,您下了马车就知道了。”
    陆照皱眉,掀开车帘下来,眼前是青砖灰瓦的一处宅子,黑色大门两边镇着两座石狮子。
    他带进京的银子不过一百余两,压根买不起这样的宅子。所以,这宅子是谁的?姨母吗?不,她应该不想自己搬出安国公府。
    在京城除了姨母,这些时日同他关系匪浅的人只剩下一个。
    少女仰头期待看他的模样映入脑海,陆照眼眸深幽,忽然看向陆十。
    陆十连忙低头上前打开了门,将马车驾进去,“郎君,去贡院之前我已经烧好了热水备好了新衣,那里是净房,您先去洗漱一番吧。”
    陆照爱洁,即便有安神香气驱散恶臭,接连三日吃喝拉撒都在一个狭小房子里面,他能忍到现在也是奇迹了。
    想问的话咽进腹中,他未再诘问书童,匆匆去了净房。
    房中很快响起了水声,陆十守在门外,一会儿觉得郎君出来后定会骂他擅作主张,一会儿又想自己做的不算错。起码,回到安国公府,郎君想要痛快地沐浴挺麻烦。
    他不停地胡思乱想,一抬头发现郎君披着湿发冷着脸站在他面前,讷讷地将宅子的来历全盘托出,“郎君,宅子是郡主买下的,郡主说,希望,希望您喜欢。”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小到蚊鸣。
    陆照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问,“她还说了什么。”
    很不可思议,他没有为姜昭这等将他养作面首的举动愤怒。
    “郡主还说,她明日就来见您,还让您记得那日说的话!”郎君没有生气,陆十的底气瞬间足了,当即大声回答。
    作者有话说:
    昭昭前期可是一点都不怂……等到嗯……爱生怖。
    第十八章
    公主府,暖阁中。
    姜昭随意窝成小小的一团趴在软榻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粉红色的珍珠,百无聊赖地看它们溜溜撞在一起,秀气地伸手打了个哈欠。
    连着两日待在玄冥司处理卷宗,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气力又像是水从破了口的玉瓶中一泄而下,最后只剩下浅浅的底儿。
    没办法,身子无力,这日就只能好好地将养着。
    姜昭一想到这里就怨念地弹出去一颗珍珠,本来她还想着亲自坐在马车里面去贡院门口呢。
    想一想,陆表兄经历了三日的折磨身心俱疲之际,第一眼看到的是她香香软软的明月郡主,岂能不高兴岂能不感动?再说,她还无比贴心地为他置办了一处宅子,到时候他们二人一同到新宅里面,陆表兄的感动达到巅峰,接下来一切都如同鱼儿游进水里顺理成章了。
    然而天不遂人愿,都怪简知鸿想偷懒,把那么多事情扔给她做。
    姜昭又弹出一颗珍珠,圆溜溜的珍珠落在地上发出悦耳的响声。
    银叶悄声进来,将落在自己脚边和桌边的两颗珍珠捡到手中,又小心地放进匣子里面,看向姜昭的目光欲言又止。
    “怎么了?”姜昭偏着头问她,眉眼间带着浓浓的慵懒。
    银叶定了定心神,低声回禀,“郡主,安国公府的人回来了,那人想亲自见您。”
    亲自见她?那定是牵扯到了不得了的东西。一个靠着攀附男人过活的外室女口中究竟吐出了什么?
    “让他进来吧。”姜昭又伸手打了个哈欠,眼角处泛起了水光。
    银叶退出去,一名带着玄铁面具的高瘦男子走进来。
    姜昭抬起眼皮,静静地看着他,“父亲抓到的刘姨娘,她口中说了什么?她是谁派来的人?”
    能拿着宫廷秘药来捉弄安国公府,本来姜昭第一个怀疑的人是高贵妃。毕竟,太子和孟家女的事情还没有过去,高贵妃难免会将太子受到的苛责怪罪到安国公府身上。
    可是父亲一开口便说刘姨娘是犯官家眷,还和姜家有仇。
    姜昭心觉有异,动用了她的人,刚好那人就在父亲的私卫中。
    “郡主,公爷所言并非诳语,那女子的确是犯官家眷,且对姜家怨恨至深。她不停咒骂公爷背信弃义,姜氏一族不得好死。”
    “天下所有的犯官玄冥司都有记录,这刘姨娘是哪家家眷?”竟然真的不是高贵妃派来的人吗?可是这女子的手段现在一想好拙劣啊,高贵妃的脑子也的确不太精明。姜昭深深地疑惑,她的判断失误了。
    “她咒骂公爷后,公爷遣退了所有人。”男子语气微有迟疑,“之后卑职费尽心思,只听得一个崔字。”
    叮叮当当,大珠小珠全都落了下来,滑落在暖阁的每个角落。
    房间中除了珍珠碰撞再无其他的声音。姜昭疲惫地闭了闭眼睛,许久才对男子说道,“回去吧,那个字埋进你的心里,永远不得对任何人透露。”
    若没有那一句背信弃义,即便刘姨娘是崔家逃出的嫡系小娘子,姜昭也能当无事发生。毕竟,如今得势者是娶了端敏长公主的姜家,崔氏早就是昨日黄花,幸存的人只剩下一个幽居在宫中的皇后。可是,偏偏……父亲雷厉风行地下了定论,悄悄模糊了刘氏的存在。
    暖阁中很快只剩下姜昭一人,她很难不想到其余的事情。
    比如,当初她的外祖父先皇喜爱崔皇后却奈何崔皇后诞下的辰王烂泥糊不上墙,于是他立舅舅为太子,又为了保崔氏荣光将崔皇后的亲侄女嫁给舅舅作太子妃。
    又比如,她的皇帝舅舅,因为生母只是一个地位卑贱的宫女,自幼被养在贤妃宫中,而她的母亲端敏长公主就是贤妃的亲生女儿。
    舅舅登基为帝,尊崔皇后和贤妃为两宫太后,封母亲为长公主,太子妃为皇后。不久辰王野心不死,联合生母崔太后发动宫变,她中毒为皇帝舅舅挡下一击。宫变失败,崔氏灭族,辰王与崔太后自尽而亡,她被封为明月郡主养在宫中,她的父族姜家因为尚了长公主又多出一个救驾的女儿在京城的地位水涨船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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