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舟缓缓过了桥洞。
    头顶一暗,她立即一步掠至船尾,过了桥洞,再回头。
    桥上已经空荡荡没有了人,方才那人,那柳条,那灯,一瞬间俱暗去,恍若一梦。
    只有掌心冰凉铜钱,告诉她曾有那对视的一幕。
    她缓缓低头。
    铜钱应该是大奉的货币,铸着崇久通宝,背面则应该是云雷纹。
    但随即她就发现不对,翻开铜钱,发现另一面竟然刻着至明通宝。
    形制和大乾目前通用的铜钱一样。
    这是一串特制的铜钱,有着她和他的年号,独一无二。
    从工艺看,不是随便刻的,是特意铸造了一批。
    她握着手中沉甸甸的铜钱,看着越来越远的拱桥,恍惚中想起,当初是她在桥上,他在桥下舟中,她抛下柳枝,钓上来一盒八宝琉璃胭脂。
    数年之后,身份变换,位置变换。
    人心呢?
    夜风鼓荡,桥上红灯灯光漫漶,小河在背后轻轻吟唱。
    她捏紧了掌心铜钱,不再回头。
    ……
    那一夜,后来她也去了那艘大船,在大船底舱,看见那一排大通铺,想着当年在这里救了的兰仙,如今不知道到了哪里,当年在船上眼眸晶亮的豪门娇女,现在又是在哪块云朵上俯瞰人间呢?
    当年的大船载着水手和伙夫去往鬼岛,如今鬼岛真的只剩下鬼了,鬼岛的小公主却在行走天涯。
    来者去者,皆不可追。
    ……
    在魃族的竹楼上,她对着复刻的端木的卧房,仔仔细细看着墙上鬼画符的画。
    一切仿佛和当年一样。
    一切却已不是当年。
    ……
    后来她从围墙的开口处走了出来,汇入了鬼市的人流之中,破镜城的两位主人毫无忌讳,选择在鬼节当日举行开城典礼,并在城中最大的广场之上做了一系列的地府布景。做的非常讲究,恢弘连绵灯火辉煌的亭台楼阁,街市酒楼,巍峨高耸的望乡台,金银纸锭堆就的破钱山,半空中飞荡的白色灯笼映照着仿佛要通往幽冥的奈何桥,满街上卖着孟婆汤。
    人人戴着狰狞的鬼脸面具,在灯火通明的街市之上游荡,遍地白幔,河水里浮游着苍白的纸灯,灯火幽幽,却因为人流太过密集,不觉凄清,只觉热闹。
    到了午夜的时候,还开始了一场百鬼夜行的巡游。
    从狐鬼开始,甩动着火红尾巴的狐鬼瞻之在左,忽焉在右,不断引起惊呼,掀起了这晚的又一个高潮。
    画皮鬼撕下一层又一层美人画皮,满地飘飞着美人画像,最后露出一张爬满蛇虫的白骨。
    吊死鬼垂着长长的舌头,一遍遍去勒身边饿死鬼的脖子,饿死鬼抽出嶙峋的骨头,去抽打追着他们的小孩,骨头落在地上,却是一块块的米糖。
    戴着鬼脸的百姓加入了巡游的队伍,铁慈站在拱桥上,看见娜仁阿雅拉着戚元思快乐地冲进了队伍。
    她顶着鬼魅的面具,遥遥转头对着铁慈一笑。
    铁慈也对她招了招手。
    是个极其聪明的孩子。
    先前在桥上,她只是看着苍生塔和桥下小舟,露出了点思念的眼神,娜仁阿雅便悄悄问她,需不需要她帮忙。
    铁慈并没有答应。
    有些事,无需强求。
    毕竟谁又知道,强求之后,是不是又一场悲剧。
    隐约知道他当初的遭遇之后,她痛心之极,数月难眠,长久的辗转反侧之后,她想,她会依旧思念他、配合他、挂记他,但她不会再强求了。
    她不要他破誓,不要他再受任何罪,不要他被命运折磨,无数次到手又失去。
    她只要他于这世间安好,做个也许未必快乐,但一定安全无苦痛的皇帝。
    破镜城她本也不打算来,他透露了这个意思,她便来一趟。
    见得着,那自然是很好很好的。见不着,那也没关系。
    不见,自然有不见的原因,她来了这里,看见他亲手设计的场景,走过他曾走过的道路,听过苍生塔上的铜铃,喝过他藏的酒,接过桃林拱桥下的柳串,那也就够了。
    她被命运曾如此痛击,以至于从此之后对任何事都不敢再有期待。
    不期待,便不会疼了。
    娜仁阿雅却并不能明白她那样复杂难言的心思,自作主张地“表白”,石破天惊。
    才有了后来桥上桥下对视的那一眼。
    却不知是幸运还是将思念更深刻进骨里面。
    远处,娜仁阿雅回首间嘴唇开合。
    铁慈读懂了她的唇语。
    陛下,希望您能幸福。
    铁慈缓缓地笑了笑。
    底下街道流光处处,百鬼夜行,人人都戴着面具,不知道哪张面具下有他,又是谁在黑暗处将她凝视。
    也许哪张面具下都没有他。
    但于她心里,于浩浩天下,巍巍盛都,寂寂皇宫,其实他亦无处不在。
    像春风总携着桃花的气息,夏日的流水漫过莲叶,秋日满目的金黄被雪色慢慢覆盖,朱梁绣楹在年轮磨砺中渐渐暗了光泽,却越发美到沧桑。
    窗花会淡去艳艳的红,那些属于记忆和美好的一切。
    永生不换。
    ……
    一夜狂欢。
    至清晨,破镜城终于陷入了安静的睡眠。
    街面上残留着无数来不及清扫的鞭炮纸屑,散发着淡淡的硫磺气息。
    白色的帐幔收起,清晨日光辗转过街道,一点一点点亮这座原本风格鲜艳的城池。
    也将行人踏马而过的骏马蹄铁照亮。
    照见扬起的尘灰不断往南。
    日光一格一格爬上窗棂,爬进灵泉村里的小院,东德子家堂屋里桌子上,原本放着的烤大蒜和野鸟蛋烤馍片,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了空空的粗陶碗。
    ……
    第538章 决裂
    至明四年九月。
    一次大朝议上,太师当殿上《改制之十二疏》,提出了“土地全部收归国家所有、释放奴婢、改革币制、改革税制、改革军制、改革官制、调整行政区划,设立市场监督官、盐铁酒等完全官营”等大小十二项新政。
    此疏一上,朝野震动。
    反对的折子几乎淹没了铁慈的书案。
    但是太师的这份奏疏,竟然集合了大乾学院所有的学生署名,以及从学院毕业的已经进入各级官府的学生,还有三大学院和部分国子监生,人数竟然达到了近万之众,是实实在在的万民书,甚至其影响力和威慑力还远远超过万民书,毕竟读书人地位可比平头百姓高多了。
    在地方各州府县,也有地方官员上书附和,还有地方官趁着劝课农桑的机会,四处下乡走访宣讲的,百姓们乍一听这些全新的朝政,兴奋有之,赞成有之,反对有之,老成持重者有之,更多人都说这是太师的建议,太师是这天下第一等聪明人,亲自培养教导出了陛下,也教导出了如今朝中最有朝气的一批年轻臣子,太师还是天下第一大富人,麾下的瑰奇斋年年逢难赈灾,修路造桥,扶持造桥,是达则兼济天下的典型,太师的建议,那自然没有不好的。
    听着,以后没有了佃农,土地都由国家收回去,再分给每个人,耕种了除了交的秋税,剩下的都是自己的,多好的事!
    以后那些达官贵人,可再没有了欺压咱们的机会!
    而且以后不论种田还是经商,都还有银子拿,这好事简直叫人不敢想!
    至于改革税制,改革军制官制,盐铁酒官营等等,离寻常百姓生活太远,倒没有引起太大反响。
    但是对于官僚地主阶层,后者的影响简直便如地震,一时不仅盛都震动,连天下州府官员们都开始惶惶不安。
    对于新政十二疏,内阁和高官们的态度出现了很大的分歧,其中贺梓一直态度鲜明地反对,因此最先被攻讦,但贺梓和云不慈一样,在朝野内外和天下人心目中都拥有极高地位,他的被弹劾立即引起了一批文臣的激烈反弹,双方在承乾殿吵得不可开交,学院派固然指责贺梓固步自封揽权媚上,贺梓派同样反攻学院派心怀叵测欺君罔上。一连数日,朝政几乎全部停滞,每日承乾殿都陷于暴风雨一般的争吵中。
    铁慈对此一直一言不发,所有的对双方的攻讦也全部留中,大臣们都觉得,陛下此刻一定十分为难,两个都是恩师,都对自己有恩情,现在到了这种不能共存的境地,于她手心手背,实难选择。
    朝臣们闹得虽然厉害,却也不敢怎么逼迫皇帝,当年重明事变后,经历一年,皇帝才算痊愈,但似乎留下了病根,后来几年里,每隔一段时间,总要休养一阵不上朝,政事上了轨道之后,晚上也从不议事。
    因此都是对喷。
    如此争吵数日后,今日朝上,太师抛出了杀手锏。
    她当殿求告老,愿领一切罪责,只求陛下好生对待十二疏。“不惧改革之阵痛,方能展望更为光明之未来。”
    铁慈当殿不置可否,退朝后,按惯例留太师面谈。
    这一日是霜降,盛都去年是暖冬,今年寒意却来得早,铁慈从前廷离开,经过宫内甬道的时候,看见前阵子还开得很繁盛的金桂树已经谢了大半,满地落金。倒是重明宫前殿的菊圃里菊花经霜犹艳,重紫鹅黄,清丽逼人。都种在统一定制的花盆中,按照颜色搭配,精心地拼成了一个巨大的“祥”字。
    这些花由简奚亲自照管,她养得一手好花,这四年里,每日她都有最新鲜最美的花朵,插在花瓶里,放在铁慈床头,铁慈每天一睁眼,就能看见不同的,搭配精巧的花束。
    铁慈听师父说过插花,但没见识过,只是她总是想,简奚插的花,一定是最艺术的那一种。
    疏落有致,搭配巧妙,素色的孔雀草一定是配紫晶瓶,百合一定配喇叭瓶,青花瓷瓶里插几朵丁香飞燕草,郁金香配上同样简洁的长方形挂耳瓷瓶,阔身肚圆的点金瓶则插几朵粉簇簇的绣球。
    听见她的脚步声,简奚自花海中回头,笑容明媚,“陛下,今日的春水碧波开得极好,给您插上几朵好吗?”
    她虽然是铁慈随身笔墨女官,但从不在御书房外主动和铁慈提起政事,倒是会谈些花草吃食闲杂人事。
    铁慈点了点头,简奚便站起身,拍拍手中泥土,行了礼,飞快地顺着回廊跑了。
    她平常工作时力持稳重,闲暇时却显得轻快活泼,最起码铁慈现在看着她一溜烟跑走的背影,也忍不住眉目微霁。
    忽然一块瓦片落在脚下,铁慈看着这块皇宫专用琉璃瓦,嘴角一抽,慢慢看向殿顶。
    一双不大的靴子在头顶晃荡,看不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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