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京中一切太平,盛都大营当年叛乱,被屠戮了一半,所谓兵戈害国,就不该再重新组建,庞大的军备费用,尤其京畿军队装备精良,给国家财政带来了巨大的压力,但事实上盛都深处内陆,应该是最安全的地域,盛都不断的征兵养兵,劳民伤财,而穷兵黩武之国,必将衰败云云。
    但同时大乾学院的臣子,又在不断和朝廷索要各种扶持和补贴,索要各种珍稀材料,索要各处的珍贵矿藏,每次哪里发现有珍贵矿产,学院派的臣子冲得最快。
    陛下一向重视文治,对大乾学院和大乾其余书院一向都不遗余力地扶持,但给了大乾学院,别的书院不给就不行,一旦都索取无度,这本身也是一种极大的负担,所以这两年,陛下特地令内阁拟了条例,对于所有学院书院的扶持政策,做了专门的细化规定,但饶是如此,大乾学院因为学科的细分和特殊,获得的资源和扶持,依旧还是最多的。
    简奚翻着那一堆留中的折子,心想怎么觉得,学院派有种越来越心急的感觉?
    治大国如烹小鲜,不可操切不可燥进,这是稍微读一点书的人都应该明白的道理。
    这些人,在急什么呢?
    ……
    大乾学院种了很多的梧桐树和榕树,到了夏天,绿荫如盖,分外凉爽。
    正在午睡时间,学院里蝉声不绝,反而衬得浓荫之下,更为寂静。
    榕树下双人座椅被晒热,这时候一般没人坐,烫屁股。
    此刻却有人盘膝坐在上面,盯着手中的东西出神。
    云不慈低头看着掌心的黑色小小的仪器。
    那上面依旧以固定的速度跳动着绿色的数字,一点一点递减,云不慈盯着那数字,眼睫一眨不眨。
    她问身边人道:“那些折子——还没回音么?”
    大师兄站在她身侧,闻言摇摇头。
    云不慈便又低下头去。
    头顶的蝉忽然声嘶力竭地鸣叫起来。
    十年地下黑暗中苦捱,才能破土而出。
    从看见第一缕阳光便开始鸣叫,到叫至最后一声跌落树下,只有短短十四日。
    十年黑暗,十四日吟唱。
    便是蝉的一生。
    那又怎能不日日夜夜鸣唱?
    怎能不拼尽全身力气,贯穿这两周的喧嚣?
    怎能不珍惜一分一秒的宝贵时光?
    毕竟,属于自己的时间,就是那么的短暂了啊。
    蝉声最激烈最高昂、让听的人几乎以为它绵绵不绝这一声要将自己唱断气的时刻。
    那个小小黑色仪器上,忽然“滴滴”一声轻响,跳过了一个数字。
    然后,绿色的数字,变成了鲜艳的红色。
    继续不疾不徐、却不可抗拒地递减下去。
    云不慈和大师兄,在这一刻,齐齐吐出了一口长气。
    ……
    从苍生塔上下来,铁慈变得有些沉默。
    朝三也不敢多说,继续给铁慈引路,前方是一座青楼,扶春二字纂体书写。
    青楼进门左拐单独一栋小楼,穿过抄手回廊,上了二楼,楼上迎门一张中州水磨长桌上设了汝窑青瓷花囊,中插着淡粉芍药和水晶团菊,西墙上挂着工笔美人图,姿态婉媚。转过雕花紫檀丝绢屏风,是一张悬垂着秋香色绣虫草花卉纱帐的拔步床,床对面则是黑漆镶螺钿的精致妆台,妆台上大红锦套套着菱花铜镜,随意地摆放着朱漆雕梅花妆盒,盒子半开,隐隐露出些珠光宝气。
    当年的头牌闺房,铁慈躺过那张拔步床。
    铁慈没让人跟进来,进门后直接关了门。
    她绕着室内转了一圈,抬头看那美人图,看了很久。
    这间屋子她进来过,但那时她受了重伤,还要和某些人斗智斗勇,又遇上真气逆行冲穴,根本没注意到这屋子的装饰。
    此刻细细打量,免不了下个评价。
    暴发户气质。
    拔步床上被褥仿佛是新换的,散发着一些属于阳光的温暖气息。
    铁慈缓缓坐下,手抚过丝缎被褥。
    “……那我就和茅公子一起睡啊!茅公子,好不好啊!”
    “好呀!”
    铁慈轻笑一声,伸手在枕头下一摸,果然摸出了一壶酒。
    她也没看是什么酒,拍掉泥封,仰头就喝。
    片刻后壶空了,她顺手一扔,啪地一声酒壶砸开了门扉,砸到门外打瞌睡的狄一苇脚下,把她吓得霍然睁眼,赶紧抽口烟压压惊。
    然后她闻见极其浓烈的酒香,一低头看见碎裂的酒壶。
    狄一苇愕然转头,就看见铁慈走了出来,步伐很稳定,脸色正常,就是眼睛特别亮,一边走一边脱了披风,还在卷袖子。
    狄一苇目瞪口呆地道:“怎么喝酒了?”
    好像还喝醉了?
    皇帝陛下当初那样都未曾饮酒买醉,时隔三年却莫名其妙在这破镜城内一个置景之内,把自己灌醉了?
    当初在这间屋子里发生了什么?
    狄一苇立即很有联想能力地想到了酒后乱那什么。
    铁慈卷好袖子,在狄一苇面前站定,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狄一苇被她看得发毛,既怕她酒疯发作揍自己一顿,又怕她酒疯发作把自己扛进屋子里睡了。
    不能说她脑洞大,毕竟狄帅善于揣摩人心判断时势,她现在分析铁慈眼神,只有这两个可能。
    狄一苇慢慢向后退,坚决捍卫自己的安全和清白。
    却见铁慈站在当地,不急不慢卷好袖子,忽然开口,唱:“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
    狄一苇:“……”
    我是谁?我在哪里?发生了什么?
    第536章 重游
    我是谁?我在哪里?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一言不合就开唱?
    楼下,朝三背对小楼站在抄手游廊上,听着上头隐约传来的歌声。
    当初,他也站在这个位置,听过这首歌。
    他也曾在楼上,看见一对醉鬼,搂着对方说要困觉。
    他也被这一对醉鬼,齐齐驱赶出房间。
    那时他和慕四都在,陛下的女装大业还在风生水起,忙着和男装大佬你骗我我骗你。
    那时候赤雪丹霜都在,丹霜和慕四像一对越战越勇的喷子,怼得刀光剑影,他和赤雪则有志一同地忙着给两个喷子灭火转圜打圆场说好话。
    那时候四个人都想着主辱臣死,都狠狠盯着对方,都想着自家主子万一被占了便宜,自己该如何讨还。
    一眨眼。
    来如风雨,去似微尘。
    从此。
    离鸾有恨,过雁无书。
    楼上,铁慈又换了首曲子,“玉炉冰覃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楼下抄手游廊前的花丛内,也响起轻微的碎裂之声。
    朝三垂下眼。
    这一声极其细微,但忽然一阵风卷了下来,气势沉雄,汹汹而过,卷得站在楼梯口的朝三一个踉跄。
    还没站稳,就看见大乾皇帝已经卷进了抄手游廊外的花圃里,一声不吭,衣袖一拂。
    哗啦一声罡风起,泥土翻溅,花枝浮沉,漫天里飞了碎花乱叶,土块泥屑簌簌掉了朝三一头。
    朝三:“……”
    这是一言不合,便翻了花圃?
    转头看狄一苇,狄一苇也目瞪口呆。
    她自认识铁慈以来,无论怎生风雨磨难,见到的都是沉稳雍容的铁慈。
    可以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稳重楷模。
    但今夜狄一苇心中的那个铁慈,好像在缓缓崩塌。
    喝酒,唱歌,唱小黄歌,还发酒疯掘花圃。
    下一步是不是要脱光衣裳跳极乐净土?
    花圃里,铁慈动也不动,碎枝乱叶,也落了她一头。
    只留下一片空荡荡的土地。
    铁慈沉默看着那一片土地,片刻之后,她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
    她俯下身,闻了闻那片土地。
    狄一苇眼前一黑,心想,完了。
    这下彻底疯了。
    不过让她庆幸的是,铁慈闻完土地之后,就直起了身。
    她凝视着前方黑夜,和黑夜更远处尘世的灯火,眼睛黑而深邃,似乎藏着这夜的暗昧和无数近在咫尺却又无法揭开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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