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已经看不见盛都城墙,鏖战之声却随风隐隐传来。
    他抬起眼眸。
    这天混沌,这风凌厉,这雪彻骨拂在脸上却如火在烧。
    眼前茫茫,如初见那日的大海,浩浩渺渺碎月影,仰头却见有高船。
    船头上有人手腕一翻倾佳酿,酒香醉人魂。
    ……
    宫城之上,铁慈的手轻轻搁在墙头。
    双手掌心向上。
    这双纤细的手,从此便托了这江山日月,万民黎庶。
    苍生塔下,少女掌心向上,悍然前冲,接住了塔上跃下的人。
    一路狂奔。
    满树桃李纷落,漫天孔明灯升起。
    ……
    砰一声一线星花直升天际,炸开一片烂漫深红。
    城门后戚凌全歼叛军,旗花报喜。
    城头上,马车里,两双眼眸倒映那一片烈烈红。
    那一片红蔓延无垠,是那年滋阳城外梳子湖芦苇荡的火。
    一色妖红之中她横冲直撞,忽闻轻舟欸乃之声。
    再回首,一色模糊朦胧视线中,她撞入满是香气和烟气的怀抱中。
    ……
    她低头看着宫城之下漫漫人群,无人敢在她脚下抬头。
    无数凛凛惕惕的发顶,在脚下汇聚成黑海。
    恍惚还是那年,从跃鲤藏书楼上下来,香气氤氲,锅下炉火熊熊,一低头看见他乌发如缎,转侧间如水披落肩头。
    ……
    他伸手雪花从指尖旋转飘落,苍穹如窟,不见天光。
    冷得像那年东明三白河决堤的水,他和她随波逐流,不知西东。
    那片河边的芦苇荡里,才知男郎换女郎。
    ……
    山呼声如海啸似浪潮。
    鬼岛那一片海,见证了一代传奇的爱恨纠葛和落幕。
    今日这一片海,从此横亘在他和她之间。
    ……
    广场上众军列队,甲分五色。
    她亲身经历过的唯一一场战役,是在五色原。
    彼此的武器刺入对方的胸膛,鲜血喷溅在帘后惊愕的脸上。
    恭喜十八王子阵斩大乾皇太女!
    她曾以为那便是一生至惊至痛时刻。
    却原来和风雪重明宫相比,那身份揭露的开端,才叫该死的甜美。
    ……
    广场上万众礼拜如仪,无数士子往日高昂的头颅虔诚低垂。
    上一次看见这场景,还是在那场布局已久的春闱。
    黑压压的人潮堵在贡院门口,无数人呼喊着我以我血问皇权。
    她独自面对人潮,背后站着微笑的他。
    那一刻仿佛孤身作战。
    却又若身领千军。
    ……
    宫门之侧,隐秘地爬过蛇虫毒蚁,被山呼之声所惊吓,无声顺着高高的宫墙滑入暗影之中。
    那是燕南予她的馈赠,三千里漫漫长路,百多日磨折跋涉,她和他在风浪间见冰雪,在深谷中见桃源,在繁花烂漫的昆州迎向蹈舞的人群,迎接了太多恶意也送走了曾经的朋友。
    不,这走过的每条道路,获得的每次馈赠,渊铁、灵泉村、萍踪、永平军、跃鲤书院、燕南、魃族、瑰奇斋……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曾暗中镂刻了他的印记。
    这条路他助她铺就,直至抵达承乾殿前天地坛上,抵达这皇城之上,人群中央。
    然而到头来,这座城留不下他。
    大乾的天下,容不下他。
    容得下泱泱万民,容得下漫天风雪,容得下血火烽烟。
    容不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恋,一路相伴的铭心誓言。
    她微微抬起手。
    城上城下,呼声立寂。
    人们仰头,敬慕且渴盼地看着她。
    看着皇朝新的主人。
    等待着她对这天下发出的新的训示,或者慷慨激昂,或者语重心长,或者淡淡悲伤却又满满希望。
    却只看见她的手,在虚空中微微抬起,似要接住什么。
    然而空中,只有被风吹落的雪花。
    万籁俱静之中,所有人看见新帝的手,在空中略略停留。
    抓握一手空风。
    然后转身。
    明黄伞盖逶迤而远。
    她一言不发。
    下城而去。
    ……
    旷野之上,黑色的马车背对宫城。
    越过冰河和平原,向北,再向北。
    ……
    快入夜的时候,承乾殿早早掌了灯。
    铁慈穿行在白色的帐幔之间,脚步在东配殿前停下。
    她遥遥看向殿内。
    那里,停着三具尸首。
    她跨过高高的门槛,殿门在身后缓缓关闭。
    她走过第一具尸首,那尸首无头,断一臂,剩余一只手上的斑点,让她确认了这是萧立衡。
    她知道萧立衡的头颅正挂在盛都城门之上,风吹雨淋,鸟食鹰啄。
    她的目光落在萧立衡脖颈间极其齐整的切口上。
    刘琛的回报响在耳侧。
    “她说,这是世子赠给陛下的临别礼物。”
    铁慈沉默看了萧立衡尸首很久,才目光落在另外一具尸首上,那尸首看起来很完整,就是上半截冻得特别厉害,以至于她辨认好久,才勉强确定这确实是裘无咎。
    辽东大相,并没有死在西戎,而是回到了辽东,隐在了幕后,作为辽东王手中的一把黑刀,时刻伺机劈裂大乾的未来。
    裘无咎。
    这许多安排,都出自你之手吧?
    有些想不通的事,现在也终于想通了。
    在燕南时,一直不明白那个向我献媚的官员,他出现的意义和目的是什么?
    出现得莫名其妙,死得也莫名其妙。
    看似是为了败坏我的声誉,但稍微有点脑子的都应该明白,这样的败坏毫无作用。
    直到今日,我才知道一切的逢迎乃至死亡都不过是一曲前奏,是过场。
    真正的攻击来自于他死后。
    我隔着茅厕墙听见的那段话。
    你只是要用一个人的死亡来告诉我,慕容翊领了刺杀父皇的任务,并且一定会完成。
    含糊几句对话,似是而非信息,就像一个噩梦片段植入,只等待应景的时候,自然会无声闪出,合契,天衣无缝地对上,惊雷闪电,劈裂混沌。
    到那时,我会以此给出所谓“真相”。
    并因为自己的“推断”而深信不疑。
    裘无咎。
    你真是深谙人心和人性的高手,竟然能做出这样的局来提示我,那么后来跃鲤书院大比,你用尽手段,陷害简奚,利用我们的心结种下怀疑种子,利用简奚转移我们的注意力,也利用简奚来降低方怀安在我们心中的评价,再用祁佑和李家的关系来让祁佑失去伴君的机会,你手段百出,欲擒故纵,苦肉计,离间计,轮番上演。
    好推出你真正要推出的,具有特殊能力的双胞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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