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贺梓当年规定过书院学生的算术标准,他一直致力于将学生教成通四书五经也通庶务的实干型人才,算术不过,对于定级,擢优等等都有影响。
    算术的老师是一位山羊胡子的老头,看身上服色,比前两位低一等,只能算是助教,走起路来带风,和三步一跨的铁慈险些撞在一起,铁慈赶紧让路,老头却停下来,赶鸭子一般撵她,“迟到了还磨磨蹭蹭!”
    铁慈看看自己的大长腿,对于磨磨蹭蹭这个词很不敢苟同,她撒开腿就走,老头眼前一花,人影便消失了。
    讲堂里本有些乱,众人不知在议论着什么,看见铁慈进来,声音立止,陷入诡异的沉默。
    铁慈在一路向阳花一般的目光目送下走向自己的位置,对这种浓度很高的关注暗暗警惕。
    本以为会有新的幺蛾子,谁知一路无事不说,自己座位下原本不平的地面已经被修理过,平平整整,桌椅都刚被抹过,铮亮透光,铁慈一低头,就能在桌面上看见左邻右舍狐朦般伸长的脖子。
    她一回头,那些脖子弹簧般立即缩回,看书的看书,低头的低头。
    铁慈手指敲了敲桌子,她是无意识思考动作,众人都惊得一跳。
    铁慈:“……”
    昨日恶虎,今日鹌鹑,君等何故前倨而后恭焉?
    自然是骂战、老拳、死蛇、群狼之功。
    山羊胡老头进门来便道:“起来!都起来!青天白日睡什么觉!你们真是我带过的最懒的一舍!”
    又唰唰唰发下雕版刻印的卷子,“给你们考一考,提神醒脑!”
    铁慈刚想趴在案上休息一会,被唰唰临头的卷子砸醒的那一刻,险些以为自己那什么,穿越了,穿到了当年师傅给自己讲过的高中校园。
    卷子从前往后传递,身边的人都顶着黑眼圈在叹气,老师在讲台上砸粉笔头,精准地点中每个偷偷骂他的傻逼。
    山羊胡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看铁慈,“你,叶十八是吧?一来就鸡犬不宁的那个。别的我不管你,尊师重道这个理今儿我要仔细教你!今儿这张卷子做不出,你别想拿别的来糊弄我,立刻便给我滚出讲堂去!”
    铁慈有些悚然,她见识过各种型号的大儒,就没见过这种小辣椒型的。
    展开卷子一看,周边的同学都哭了。
    “今有田广两里,从两里。问为田几何?”“注”
    “有田广十二步,从十四步。问为田几何?”
    “今有股四尺,弦五尺,问为句几何?”
    “今有池方一丈,葭生其中央,出水一尺。引葭赴岸,适与岸齐。问水深、葭长各几何?”
    “今有井径五尺,不知其深。立五尺木于井上,从木末望水岸,入径四寸。问井深几何?”
    ……
    铁慈抽抽嘴角。
    旁边有人偷偷窥视她。
    赌局还没完,都怕她再拿一个优异。
    她把嘴角下撇,力争撇得真实又丧。
    四面便有放松的吁声。
    山羊胡目光灼灼盯着她,得意一笑。
    今日题目里用了勾股,叫这狂妄小子哭着交卷。
    第85章 新任校霸(一更)
    ……
    九章算术,勾股定理,对时人不算简单,对被师傅摧残过的她来说,又太简单。
    铁慈却不急着做,单手撑着头,先睡一觉。
    看在助教和同窗眼里,便是一筹莫展。
    山羊胡在她身边转来转去,恨铁不成钢地盯着她,铁慈嫌吵,换个手转头继续睡。
    山羊胡:“……”
    朽木不可雕也!
    睡了半个时辰,舒服许多,铁慈拖过来一张纸,开始下笔。
    众人本就一直盯着她,看她一直在睡,马上就要下课,都已经放了心,此刻见她开始演算,又紧张起来,然而看铁慈想也不想,下笔唰唰,顿时心中长舒一口气。
    这题目难得人头秃,每一步都要想许久,哪能这么快的,显然是充面子呢。
    众人也就不再关注,专注地揪自己的顶毛。
    规定的时辰到,山羊胡敲桌子,开始亲自收卷。
    有人叹气,有人抱头,有人抓紧时间再算一笔。
    铁慈吹吹笔尖,搁在笔洗上,身子往后一仰,姿态从容。
    戚元思帮忙收卷,取走她满是墨迹的卷子时,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算术助教人瘦胃口大,每次小考出题恨不得从抬头写到页脚,从来没有人能把题目做完。
    看叶十八这满卷黑字,这是做完了?
    但是运算步骤却很少,有的甚至只有一个答案。
    别是糊弄着填的吧?
    戚元思算术也不错,一边把卷子送上去一边看铁慈的运算,蓦然脚下一个踉跄。
    旁边有同窗惊问他怎么了,戚元思扶桌站起,惊疑不定看向铁慈,铁慈对他龇牙一笑。
    戚元思生生给大白牙的笑容炫花了眼,昨日气焰全灭,匆匆将卷子交上,便坐回座位,一脸的神思不属。
    山羊胡还是个喜好当堂批改的人,这行径不吝于对学生们当众处刑。众学生紧盯着老头枯黄的手指沾了点唾沫,点钱一般哗啦啦翻点墨卷,心吊在喉咙口,人人此时都是诸方神佛的临时信徒,各种祈祷满天飞,只求老头当堂先批别人的,好让自己逃过一劫。
    老头那令人眼花的手指忽然停下,唰地抽出一张来,他没让屏息的众人等太久,几乎立刻,有点粗哑的嗓子便响了起来,“叶十八!”
    “学生在。”
    众人意外又不意外地齐齐回头。
    已经习惯了,但凡有意外,必有叶十八。
    “都做出来了。”山羊胡弹弹墨卷,先抛出炸雷般的一句,然后吊起眉毛,“却连计算步骤都没,你要老夫如何信你?”
    “请先生考问便是。”
    “田广十二步,从十四步。问为田几何?答曰:一百六十八步。从何得来?”
    “广从步数相乘得积步。以亩法二百四十步除之,即亩数。百亩为一顷。”
    “田广二里,从三里。问为田几何?答曰:二十二顷五十亩。何解?”
    “广从里数相乘得积里。以三百七十五乘之,即亩数。”
    “池方一丈,葭生其中央,出水一尺。引葭赴岸,适与岸齐。问水深、葭长各几何?曰:水深一丈二尺;葭长一丈三尺。从何得来?”
    “半池方自乘,以出水一尺自乘,减之,余,倍出水除之,即得水深。加出水数,得葭长。”
    “井径五尺,不知其深。立五尺木于井上,从木末望水岸,入径四寸。问井深几何?曰:五丈七尺五寸。何解?”
    “置井径五尺,以入径四寸减之,余,以乘立木五尺为实。以入径四寸为法。实如法得一寸。”
    ……
    快问快答转瞬而过。
    山羊胡又添了几个卷上没有的问题,铁慈低头算一阵,也当场回答了。
    小伙伴们直着眼睛,气若游丝。
    眼睁睁看着山羊胡略一点头,笔走龙蛇,“优异”两字唰唰而成。大得涨眼。
    山羊胡也不看其余人卷子了,将铁慈的卷子往墙上一贴,“都好好看看!”
    有人不服气地咕哝:“他明经还不是下下……”
    “嗤。”老头的胡子都嗤翘了起来,“明经那些死记硬背的玩意,谁学不会?算术才是真正考校智慧的学科!”
    “是科学王冠上的明珠!”铁慈接。
    老头半懂不懂,也不妨碍大力点头,如遇知己,“对!算术才是实务之学!”
    铁慈想难怪这位这把年纪只能当助教。
    下了课,铁慈看见戚元思快步冲出去了,也不知道去干什么。
    之后是学《周易》,众人破例地热切期盼来一场小考,这周易,这位总不能也优异吧?
    《周易》教谕却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下照常讲书,令众人大失所望,又叹铁慈运气好。
    却没人知道,周易教谕原本今天确实也打算来一场小考,看看那位风头正劲的叶十八水准如何,奈何他今日出门前算了一卦,今日宜讲书,不宜开考。
    不过他也不知道的是,他当时用铜钱算卦,正要开卦,忽然外头有异声,他转头去看的时候,桌上铜钱悄无声息翻了个面,改了卦象。
    周易教谕摇摇头,夹着书去上课后,他的窗外,容蔚不急不忙地走过。
    铁慈其实倒也不怕,她拥有得天独厚的学习资源和条件,没道理还不如这些书院学生,只是实在不喜欢死记硬背罢了。
    中午去餐堂,代打饭生意很好,甲舍学生的气焰消了很多。
    铁慈一路走过去,那叫一个见者辟易,放饭窗台前原本排了长龙一般,铁慈一过来,学生们一个个撤走,生生将最后一个的她顶到了最前面。
    活像那什么摩西分开红海。
    铁慈对着打饭的婆子讨好的笑脸,后知后觉地发现现在自己成了校霸了?
    书院本来暗中隐隐有流派,决定着每个人在书院的资源划分和待遇。比如马德母族是海右大族,和海右诸官府都私交良好,马德为人又看似豪爽四海,因此隐隐成了海右派之首,如今被她一蛇抽倒,海右派今日都绕着她走。
    按照派系倾轧规则,海右派和她敌对的时候,盛都派便该来拉拢。海右派被她打倒,盛都派就应该也视她为敌。
    然而这些都没发生,书院里的秩序,并没有如李植所说那般,在她面前完全展现。
    大概和容溥有关吧。
    容家,很可能比她想象得还要有势力呢。
    既然大家都让出来她也不客气,铁慈打完饭独自在桌子边坐下,四面四张桌子都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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