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奇章望见龙魔的侧影,往事如酝酿已久的暴雨倾泄而至。
    准确地说,并没有多少“往事”,兰奇章是秦凌霜的护持者,两人相处的时间很长,交往却少得可怜,通常是秦凌霜在室内存想,兰奇章独自守在外面,默想自己正在钻研的法术。
    秦凌霜悟性极高,在修行上偶尔遇到一些问题,也主要是从书籍中寻找答案,她与护持者的接触就是每天见面时微微一笑,很多时候连话都不说一句。
    可兰奇章还是喜欢上了她,脑海中的印象挥之不去,似乎总能看见她安静地坐在那里存想。
    自从秦凌霜在断流城碎丹之后,这个印象更深、更鲜明了。
    龙魔简直是秦凌霜的翻版,外貌无一处不相似,可她的笑容慧黠如妖女,语气也是秦凌霜从来不会有的轻松随意。
    “龙魔,我一直在追踪你。”兰奇章严厉地说,声音却有些沙哑,他觉得自己离入魔也不远了,他发现这一点也不难,前方就是向往已久的美景,他所要做的就是抛去身上的包袱,迈着轻快的步伐跑过去。
    兰奇章忍住了,一遍遍提醒自己那只是秦凌霜的幻影,而不是她本人。
    龙魔略显好奇地打量山崖上的左流英,“我要先处理一下别的事情,你能等会吗?”
    左流英再次点头,他不着急,虽然只有一枚散修内丹和百余年的寿命,他仍保留着注神道士的耐心。
    龙魔还是没有理睬兰奇章,而是对坐在山崖上的兽妖挥了下手,“你好啊。老撞。”
    老撞已经对着龙魔傻笑一阵了,他们曾经跟着灵妖一块挖掘魔像,比较熟悉,“呵呵,没死就算挺好。听说你又变成魔族了。咱们是朋友还是敌人?”
    “私下里是朋友,战场上是敌人。”
    “小心点,我在战场上可从来不会手下留情。”
    “嗯,我会躲着你的。”龙魔笑着说。
    坐在毛驴背上的周契摇晃得越来越严重,面对的是数十名星落道士以入魔为代价布置成的阵法,泥丸宫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即使是注神道士也无法全身而退,他冷冷地提醒道:“龙魔,别忙着叙旧了。”
    龙魔向老撞笑了一下,转向海上的兰奇章,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我不喜欢被人跟踪,尤其是你。”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变成她的模样。”兰奇章的神情显出几分狰狞,这是他心里积存已久的疑惑,他曾想努力摆脱却没有成功,宁愿去除泥丸宫里的传承也要问个明白。
    对道士的修行来说,传承不是必须的,但是有与没有。就像是骑马与步行的区别。
    “你明知故问。”龙魔面无表情的时候更像秦凌霜了。
    “慕行秋。”兰奇章脸上掠过一团红潮,发现自己离入魔又近了一步,他当然知道。可是就跟那些情窦初开的无知少年一样,非得从对方嘴里听到清楚的答案,才能相信那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你究竟是龙魔还是……秦凌霜。”兰奇章的心在狂跳,只能勉强操控阵法。
    龙魔大笑数声,“真是个奇怪的问题,不过叙旧时间结束了。我倒想问你一件事:如果我提出要求,你愿意就此罢手吗?”
    “如果我不能去除所有的泥丸宫传承。道统就会派更强大的道士来解决这件事,这是你的希望吗?”兰奇章恢复了几分理智。
    龙魔想了想。低头对下方的周契道:“他说得有道理诶。”
    “能逼出注神道士更好。”周契咬牙说,随着法力运转到极限,保持冷漠越来越困难了,“这是战争,龙魔,他们信任你,甚至给予你完整的魔种,可是对我来说,你很可疑。魔族重返世间之前,你就是我们的首领,但你得证明自己的实力,还有立场与意志,如果你害怕与道统作战,怎么能够服众?龙魔,当机立断,魔族需要我的泥丸宫传承,保住这个最后的传承是你的职责!”
    周契越说越激昂,身躯似乎因此膨胀了几分。
    龙魔点点头,“没错,当机立断。”
    龙魔抬起右手,停顿片刻,猛地向下一按——周契的头顶冲出一束绿光,身下的小毛驴像疯了一样原地打转、跳跃、扭动。
    “龙魔!”周契愤怒地大叫,这是明目张胆的偷袭。
    没用多久,绿光全都钻进龙魔的手心里,周契真挺挺地摔倒,毛驴也瘫在地上,只剩下一张毛皮,军营里的其它毛驴无不瑟瑟发抖。
    山崖上,飞飞仍在存想,左流英不动声色,老撞却是满脸惊骇,腾地站起身,后退一步,这可不像是他认识的龙魔。
    海上的兰奇章更是大惊失色,他能通过阵法察觉到最后一个泥丸宫传承也被除灭了,可他不明白这究意是为什么。
    “我这边少了一名魔道士,你愿意加入吗?”龙魔笑着问。
    兰奇章就在这一刻警醒,原来出现在前方的并非美景,而是伪装过的陷阱,他停止施法,强行收束心神,“你是龙魔,不是秦凌霜……”
    “你是愚蠢的道士,不是我想要的人。”龙魔凌空拍出一掌,飘在空中的数十名入魔道士齐声发出惊叫,纷纷坠向地面,身体停止吸收黑色魔文。
    魔文凝成一束,冲突金色的符箓,瞬间到了兰奇章身前。
    兰奇章莫名其妙地忘了施法,居然抬手去挡,接触魔文的一瞬间,他也尖叫一声,后退数步,翻身入海,再也没有出来。
    老撞越看越惊,他从来没怕过谁,可龙魔的所作所为实在太出乎预料,他第一次感受到恐惧,怕的不是被杀,而是龙魔的变化如此巨大,就像是从远处迎面跑来一匹温顺的野马,到了近前却变成一头凶猛的老虎。
    可那些从空中掉在地面上的道士才是最惊恐、最茫然的一群人,他们已经入魔,却没有取得明确的地位,龙魔的举动让他们无所适从。
    龙魔站在半空中,伸手指去,入魔道士仓皇后退,他们已经能够施法,却没有一个人敢于这样做。
    “从今天开始,你们是魔道士,但魔道士未必就是一家,未必就忠于魔族,你们还有选择。”
    众人沉默片刻,申忌夷第一个开口,“我们是被道统驱逐的人,即使真有选择也不会后退,入魔就入魔吧,我现在的感觉比从前反而更好一些。”
    不是每个人都像申忌夷一样下定了决心,但是没人公开表达。道士听过、见过太多入魔的故事,既然从前没人能摆脱自身的命运,现在的他们也就没必要再做无益的挣扎。
    “你们想要效忠魔族,我却未必接受,你们得接受考验。”
    “什么考验?”申忌夷大声问。
    龙魔没有马上给出答案,她转向山崖,对左流英微笑道:“咱们的交谈可以继续了,你也跟兰奇章一样,要问什么吗?我会如实回答,绝无隐瞒。”
    “本来有几个问题,现在没了,你已经做出了回答。”左流英说。
    “呵呵,不愧是左流英,还有别的事情吗?”
    飞飞结束一个阶段的存想,睁开眼睛,看到了军营上空的陌生女子,没有任何人介绍,他就猜出了女子的身份,“你就是龙魔?”
    “龙魔虽然俗气一点,但这的确是我的名字。”
    “慕冬儿呢?他在哪?怎么样了?”飞飞大声问,浑然没有注意到一群刚入魔的道士正用惊奇的目光看着他。
    老撞绕过左流英,一把抓起飞飞,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巴,兽妖的手掌太大,飞飞的整张脸都被捂个严实,急忙挣脱出来,抬头看去,发现老撞无比严肃。
    “如果你问的是安全,我可以告诉你慕冬儿还活着,如果你问的是未来,呵呵,小家伙,咱们有幸生活在一个混乱的世界里,强者未必恒强,弱者未必不能翻身,谁也不能替谁预测。我说得对吗?左流英。”
    飞飞一愣,这才发现斗法已经结束,胜利一方好像不是道统道士。
    左流英举起手中的竹杖,“的确,我不能预测更远的未来,但我能预测到即将到来的战争。”
    申忌夷满腔怨恨,忍不住抢先开口,“哪来的战争?左流英,你不是注神道士,只是一名散修,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能杀死你。龙魔,这就是你说的考验吗?我现在就可以动手。”
    龙魔笑而不语,突然抬手弹出一指,山崖上的左流英随即摔倒,身体尚未完全倒下,变成了一根竹杖,原先的竹杖则消失不见,随之消失的还有老撞和飞飞。
    申忌夷等人全都吃了一惊,虽然入魔,他们天目却没有失去,几十双眼睛竟然没有察觉到一名“散修”的法术。
    龙魔朝海上大声道:“给你一天时间,左流英,明日此时,我要进攻镇魔岛,你预测到战争,我就给你一场战争!”
    龙魔垂目看向地面上的入魔道士和那些泥丸宫传承被毁之后昏迷的魔道士,脸色一寒,“这就是我对你们的考验,明天给我拿下镇魔岛。”
    “你到底站在那一方?”申忌夷壮胆问出所有人的疑惑,周契的尸体就躺在不远处,他们不能不担心龙魔的立场。
    “我站在胜利者一方。”龙魔旋转一圈,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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