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说什么……?”公仪楚朝后踉跄两步,目瞪口呆地望着皇后,一脸的不可置信。
    话既已出口,就断没有收回的理由。
    皇后定了定心神,依旧看着公仪楚清清楚楚道,“你是他的女儿!”
    公仪楚脑中“嗡”的一声,只余一片空白。她瞪着皇后,喃喃地重复道,“你是说……我不是父皇的女儿……我是你和高琼……?”
    “是。”皇后斩钉截铁的话语打断了公仪楚最后一丝侥幸。
    她呆呆地望着皇后,目光中失去了焦距,只用一种难以言说的神情瞪着皇后,目光中有控诉,有幽怨,有被欺骗的心痛,还有……怨恨……
    皇后被她看得起了几分毛骨悚然的感觉,撇开眼定了定心神道,“所以……阿楚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危,你是陛下的女儿,他会好好待你的。”
    公仪楚没有说话,凝视了她许久,忽然仰天大笑两声。
    皇后越发心中没了底,皱了眉头紧凝着公仪楚。
    公仪楚笑完了,犀利的目光猛地朝皇后射去,牙关紧咬,一字一句道,“我终于明白为何父皇生前那么不待见我了。原来……原来我竟然压根就不是他的女儿!”
    她上前一步,语气愈发阴冷,“如果我是父皇的女儿,他又怎会独宠公仪音?我才是他的长女,嫁给秦默的应该是我!当北魏皇妃的也应该是我!而不是如今落个这样不尴不尬的身份!”
    皇后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怔了一怔,瞠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阿楚,你……你是在怪母后吗?!”
    公仪楚一咬牙,发狠道,“是!我本可以活得风风光光的,而不是如今这般模样!你既然嫁给了父皇,为何还要同高琼不清不楚?!”
    皇后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公仪楚这般咄咄逼人质问自己,心都碎成了渣。她觉得一阵胸闷气短,似有些喘不过气来,抚着胸口喘了几口粗气。平静了些许才抬头望向公仪楚,眼中满是失望,“阿楚,如果不是我,你根本就不会来到这个世界!”
    公仪楚眼眶中的泪花簌簌落下,声泪俱下道,“你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我是前朝帝姬,却是本朝君王之女。我身为帝姬,却早已不清不白,只能每日闷在府中度日。如果可以,我宁愿自己从未出生过!”
    公仪楚是何等要强之人,事事都要争最好争第一。当日洵墨之事太多人知道,实在难以堵住悠悠众口,给她留下了巨大的阴影,导致她现在一出门,就总觉得百姓在对她指指点点,心情抑郁到了极点。
    原本她只是恨公仪音太狡诈,可现在骤然得到这个真相,她忽然明白为何父皇生前那么不喜欢她了。如果她是父皇亲生的,身为长女,嫁给秦默的一定会是自己,那她就不会因着洵墨与秦默有几分相似而收留他,也就不会酿成之后的祸事了。
    而自己一切苦难和不幸的源头,只因她是个孽种!
    之前因公仪音已不在南齐,她就算再恨也没有任何法子。可现在她突然发现,原来这一切的一切,竟是因为自己母后当年的一念之差。所有的委屈和愤怒仿佛在这一瞬间找到了缺口,咆哮着喷薄而出。
    公仪楚虽不得安帝宠爱,但自幼被皇后娇宠着长大,性子娇蛮任性,出了问题总喜欢将责任推到他人身上,所以此时才会魔怔般怨恨皇后。她压根就不会去想,若是皇后当年没有同高琼暗度陈仓,出生在这世上的,也就不会是她公仪楚了。
    皇后见公仪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早已气个半死,身子颤抖着,连站都有些站不稳了。方才她已经遣走了殿内所有的宫婢,此时只得踉跄几步跌坐在坐榻上,颤抖着伸出手指着公仪楚,“你……你这个逆子,枉我……枉我这些年辛辛苦苦将你抚养大,你……你便是这样对我的!”
    皇后越想越生气,一颗心早已哀凉如死灰。她支撑着站了起来,用尽力气朝外唤了一声,“来人!”
    云秀和云芙应声而入。
    “让人将昭华帝姬带回府好生看管着,没有本宫的命令,不得让她踏出府门半步!”皇后气狠狠道。
    听到皇后要将她禁足的命令,公仪楚愈发恼怒起来,一把推开上前来搀扶她的云芙和云秀,恨恨瞪了皇后一眼,朝殿外跑去。
    皇后看着愣在原地的云芙和云秀,厉声喝道,“还愣在这里坐什么?!还不带人追上去?!”
    云芙和云秀应是,慌慌张张退了出去。
    两人走后,殿内一下子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当中,皇后踉踉跄跄跌坐在坐榻上,一颗心仿佛被人死命揪着,传来剜心刺骨的疼痛。
    她怎么也没想到,公仪楚竟然会这般看她。这么些年来,她将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到了她的身上,到头来,却换来一个这样的结果。
    皇后呆呆地坐在榻上,眼角有泪珠滚滚而落。
    她觉得心烦意乱,口干舌燥,顺手拿起几上茶壶,给自己斟了杯茶水。茶水下肚,却是沁人的凉,皇后勃然大怒,手一拂,将茶壶和茶盏拂落在地。
    “来人!”
    又有一宫婢应声而入,乃皇后贴身宫婢之一的云意。原本皇后身边有心腹流珠还有四名贴身宫婢伺候着。后来云水被情郎刺死,流珠畏罪自杀,便只剩了云意云秀和云芙三人。因着皇后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宫婢人选,便没有提人上来,由她们三人轮流伺候着。
    “婢子在,不知皇后有何吩咐?”云意朝皇后行了个礼,战战兢兢道。
    “这水都凉了,怎么当差的?!”皇后厉声道。她本就一肚子火,正好云意撞上来,自然全都发泄到她身上去了。说着,顺手拿起另一个茶盏往云意面前一掷。
    只听得“啪”的一声,茶盏在云意脚前碎裂,瓷器碎片四下溅开来。好在现在还只是初春,衣衫穿得比较厚,并没有伤到皮肤。可饶是如此,云意还是吓了一跳,忍不住身子一缩。
    皇后一见,更加来气了,冲着她厉声吼道,“你还敢躲?!”
    云意不敢多加辩驳,心中一慌,忙跪下求饶,“婢子错了,请皇后赎罪。”
    “别在这碍本宫眼,滚出去!重新上壶茶来!”
    “是是是。”云意忙不迭应了,躬身退了出去。
    一切重归平静,皇后转头呆呆地望向窗外,心头的愤怒渐渐退去,取之而代的,是凉如冰雪的凄哀。
    *
    长帝姬已死,四皇子被处斩,长帝姬府和四皇子府上众人铛锒入狱。
    这其中,也包括曾是南齐宗姬的静和宗姬容蓁蓁和初云宗姬叶衣衣。两人从云端的天之骄女一夕之间变成了狼狈的阶下囚,个中种种,冷暖自知。
    容蓁蓁和叶衣衣到底曾是主子,被单独分到了一个牢房,饶是如此,牢中的生活仍然是万般艰辛。
    “吃饭了吃饭了!”尖锐的嗓音自牢房那头传来,紧接着响起了女狱卒沉重的脚步声,还有囚犯们手铐脚镣的叮当声。
    很快,女狱卒走到了叶衣衣和容蓁蓁这间牢房,轻蔑地看一眼窝在一角的容蓁蓁和叶衣衣,将两个破烂的瓷碗从铁栏杆下端送了进去。碗中是两碗稀粥,粥上放着一个硬邦邦的馒头。
    容蓁蓁抬了头望去。
    她的脸上满是未干的泪渍,眼睛已经哭肿,脸颊也瘦了一圈,早已没有了当初意气风发的模样。她的目光中有一簇微弱的火花跳出,下意识咽了咽口水,跑到了铁栏杆前。
    只是,见到脚底那两碗黑乎乎的东西时,脸顿时垮了下来。
    她抬头看向尚未离开的狱卒,尖声道,“这是什么?!这是猪食吗?!你们怎么能给我吃这种东西!太过分了!”
    那肥胖的女狱卒停下脚步,转头望来,眼中写满了轻蔑。她冷哼一声道,“有的吃就不错了,还在这里挑三拣四,真以为自己还是主子呢?!”
    “你们这群狗奴才!我告诉你,不要太得意忘形了!等我出去了,定要叫你们好看!”
    狱卒面上的讥诮之色愈显,“出去?!别做白日梦了!主上的圣旨写得明明白白,长帝姬府上众人,男子充军,女子为奴,你还想出去?!告诉你,你如今不过同我们一样,都是卑贱的奴才!”
    见容蓁蓁面露惊恐之色,狱卒愈发得意起来,朝容蓁蓁走近两步,讥笑道,“静和宗姬长得这般肤白貌美,依我看,这普通的女婢,还真是埋没你了。听说,军中军妓正缺,说不定……”
    “你……你放肆!”容蓁蓁气急,抬手挥去。
    女狱卒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狠狠一推,“给我老实些!否则,我有的是办法让你不好过!”说着,轻蔑地睨容蓁蓁一眼,扬长而去。
    容蓁蓁从小被长帝姬捧在手心长大,何曾受过这种委屈,万千情绪涌上心头,忍不住将头埋在膝盖中呜咽起来。
    一旁的叶衣衣见容蓁蓁又哭了起来,无奈地撇了撇嘴,站起身,拍了怕身上的草屑,走到容蓁蓁面前蹲下身,掏出袖中丝帕递了过去。
    “阿姊,别哭了,擦一擦吧。”
    容蓁蓁满面泪痕地抬了头,泪眼朦胧中,见叶衣衣正眉目清冷地望着自己,目光中没有太多情绪。手中的丝帕叠得整整齐齐,还带着淡淡芳香。这帕子,也许是这牢房中唯一干净的东西了。
    “不用你假好心。我知道你在等着看我的好戏。”容蓁蓁戒备地看她一眼,转身抬起袖子将脸上泪痕擦干。只是袖口带灰,混合着泪渍一擦,脸上顿时出现了道道灰渍。
    叶衣衣知道自己若出言提醒反而会落个没趣,都已经在牢房中了,容颜仪态什么的,并不是她们该考虑的问题了。
    她叹一口气,温声道,“阿姊,你消停着些,不要再同她们起争执了。如今我们已是阶下囚,她们要对付我们,是易如反掌的事。”
    容蓁蓁转头瞪她一眼,“叶衣衣,母亲死了,你居然一点也不伤心,还这般安之若素,你的心是不是石头做的?!”
    叶衣衣没有说话,眼中流动着幽深的眸光,只定定地看着虚无的一处出神。良久,她才自嘲地笑笑,没有说话,起身走到那两个破瓷碗面前,端起其中一个,走到牢房一角,静静坐了下来。
    “阿姊。”叶衣衣没有抬头,只有幽凉的声音传来,“你已经一天没有吃饭了,还是吃一些吧,好好保存体力。”说着,也不看容蓁蓁鄙夷的神情,伸手拿起瓷碗中的馒头,将外面硬邦邦的表皮撕去,然后掰下一小块往嘴里塞。
    容蓁蓁见她不再理自己,嘟哝着骂了一句,和衣在角落的草堆上迷迷糊糊睡了下来。
    叶衣衣依旧低垂着头,一点一点往嘴里塞着冰冷的馒头。馒头又硬又冷,还带着一股子似有若无的馊味,叶衣衣吃到嘴里,差点全部吐了出来。可是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全咽了下去。
    终于,一个馒头全被她吃完。
    碗中的粥带着浓重的馊味,上头还漂浮着不明的悬浮物,实在是难以下咽。叶衣衣别过头,将瓷碗放在身侧,然后掏出袖中方才那方丝帕,不紧不慢地展开,轻缓地拭了拭嘴角。
    她的动作依旧优雅而从容,仿佛她身处之处,不是阴森幽暗的牢房,而是她曾经那个明亮馨香的闺房。只是擦着擦着,眼角终于有几滴泪珠潸然滑落。
    母妃死去,阖府之人铛锒入狱,所有的惊变,都发生得那般迅速,快得让人猝不及防。昨天她还是养尊处优的天之骄女,今天便已经成为了人人可欺的阶下囚。如此巨大的身份转变,她自然也是害怕的。
    毕竟,她还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女,若论年纪,她甚至比容蓁蓁还小半岁。
    可是,片刻的惊慌失措过后,她擦干眼泪,冷静了下来。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再多的慌乱和眼泪也无济于事,唯有保持冷静,保存体力,才可能有一丝转机的出现。
    叶衣衣呆呆地靠着墙角坐着,心中想着心事。
    她不敢去想以后的事。
    圣旨上说,长帝姬府中的女子为奴。她知道一般为奴的罪臣家属分好几种,有的会被就地变卖,有的会被充作官妓,而最惨的……则是发配边疆,充作军妓。
    方才那女狱卒的话,让她忍不住一惊。她一直刻意回避着这个问题,可是回避并不代表问题不存在。理智告诉她,这个女狱卒的话……十有八九会应验。
    她知道母亲的死是个阴谋,是有人刻意想要除掉她,所以设了这个圈套让母亲往里跳。那个人也许是高琼,也许……是皇后,但不管是谁,既然如此恨母妃,对她们,也定然不会手下留情。那么她们最后的下场,极有可能便是……
    叶衣衣不敢再往下想。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她想,她宁愿死,也不愿意被人玷污了清白!
    虽然心中已经做好了这个打算,可总还有一丝留恋,一丝不舍。不知为何,脑中竟模模糊糊浮现出一人的身影。
    永远鲜艳的衣饰,永远灿烂的笑容。
    她对他,或许真的有过一瞬间的动心。可惜,造化弄人,今生,他们是不可能再在一起了。只期望真的有来世,若是有缘,或许他们在来世还会再见。
    叶衣衣疲累的合上眼,心头浮上一丝难以言喻的伤感。
    迷迷糊糊间,忽然听到有脚步声传来。还未睁开眼,便听得女狱卒那熟悉的尖锐嗓音传入耳中,“起来起来,有人来看你们了!”
    叶衣衣心跳一滞,猛地睁开眼朝来人望去。
    视线渐渐清晰,待看清女狱卒身后之人时,叶衣衣诧异地瞠大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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