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门外阿素的通禀声,公仪音心中纳闷,从秦默怀中抬了头,面露不解之色。
    父皇方才明明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曲华裳应该知道自己被禁足了才是,这会怎么还过来了?难道她就不怕再次触怒父皇?还还是说,她心知自己已经惹得父皇生了疑,所以想来此让自己替她求情?
    想到这个可能,公仪音沉了眉眼,心中颇有些反感。她并不想见一个长着同母妃相似面孔的人,更何况,这人还因此得了父皇的宠爱。
    她沉吟片刻,刚想出声开口拒绝,秦默却似看出她心中所想,低低在她耳边道,“阿音,我倒是觉得你不用着急拒绝,不如先看看她怎么说再做决定。”
    “你的意思是,让我见见曲华裳?”公仪音皱了眉头看向秦默。
    秦默点点头,唇边一抹浅笑,“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眼下主上的态度并不明朗,这个时候,你与曲华裳的关系还是不要弄得太僵硬得好。阿音你觉得呢?”
    公仪音想了想,似乎秦默说得也有道理。不管曲华裳打的是何主意,自己也可以在见过她之后再做定夺,何必要逞这一时之气。只是……她略微不舍地抬了目光看向秦默,“阿默,那这样你就要走了么?”
    秦默低笑一声,凝视着公仪音的眉眼,摸了摸她的头,“我过来也只是想亲自确认一下你是否安好。如今见你安然无恙,也算是放心了。我不能离席太久以免引起他人怀疑,正好就先回去了。曲华裳的事你看着办便是,左右不是什么重要角色,放心吧,翻不起什么风浪来的。”
    得了秦默的保证,公仪音定心不少。秦默松开她站了起来,朝公仪音笑了笑,纵身一跃,从打开的窗户跳了出去,足尖轻点几下,很快消失在公仪音的视线中。
    门外的阿素见公仪音久久没有答话,又轻声问了一遍。方才秦默是从正门进来的,阿素自然知道他在里面,所以不敢贸然进来。
    公仪音起身将窗户关拢,又整了整衣裳,这才转头望向门口开口道,“进来吧。”
    阿素应声推门而入,手中托盘中放了了套桃花色绣云纹长裙。她视线在屋内一扫,见秦默已不在了,抿唇看着公仪音笑笑,“殿下,秦九郎走了?”
    公仪音脸微红,虽然明知阿素知道秦默方才在房中,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点点头道,“把衣服放下吧。至于曲淑媛,你让人带她在正殿候着,我换好衣服就过去。她一个人过来的?”
    阿素点点头,“是一个人过来的,连个宫婢都没跟着。”
    公仪音眼眸微狭,眸中闪过一丝深色。这么说来,曲华裳真的是偷偷过来的?她沉吟片刻,“知道了,你先派人带她去正殿候着吧。”
    阿素应一声诺,轻手轻脚将房门拉上退了出去。
    公仪音换好衣裳,特意又等了一会,有意将曲华裳晾晾,这才出了房门,在阿灵和阿素的陪同下往正殿走去。
    正殿大门敞开,远远地还未走近,公仪音便看见曲华裳熟悉的身影正坐在侧席上,手中捧着青釉色茶盏,偶尔放到唇边轻啜一口,若仔细看看,便能看到她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
    公仪音眸光微凝,目光在曲华裳面上定了一瞬,这才抬步进了正殿。
    曲华裳听得动静,忙转头看来,见是公仪音,面上一喜,起身迎了上来,朝公仪音盈盈一福,“见过重华帝姬。”
    “曲淑媛不必多礼。”公仪音眼神在她面上一扫,淡淡应道。顿了顿,又道,“父皇方才已吩咐曲淑媛在宫中候着不要出来了,这会怎么……”她若有所思的目光在曲华裳面前转了一圈,“曲淑媛这是要违背父皇旨意?”
    见公仪音一来便给她扣了这么大一顶帽子,曲华裳脸色一白,半晌才呐呐道,“重华帝姬言重了,主上只是叫我在宫里待着,并未禁我的足,我有事找重华帝姬,便过来了……”
    “我只是过来换套衣衫,马上就要回云光殿了,曲淑媛有事请直说吧。”公仪音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目光直直凝视着她。
    曲华裳低垂着头,内心似有些挣扎,半晌才抬了眼看向公仪音,眸中蓄满晶莹的泪花,看上去弱质纤纤,颇招人怜爱的模样。
    “殿下,长帝姬的摔倒真与我无关。”曲华裳泪眼婆娑道。
    “长帝姬的孩子没保住,你应该知道了吧?”公仪音并不吃她这一套,只淡淡问道。
    能够在第一时间知道自己回重华殿换衣裳的事,说明曲华裳定然在云光殿中插了眼线。那么,长帝姬流产这么大的事情,她不可能不知道。
    果然,曲华裳面上神色又白了几分,眼中露出焦急的神色。
    “殿下,我……”她嘴一张,又想分辩。
    “曲淑媛,长帝姬的摔倒是否与你有关,你同我说并没有用。最重要的是,父皇是否相信你没有从中捣鬼。”公仪音不想同她废话,直接一针见血地点了出来。
    想到方才安帝那冷厉和不留情面的神色,曲华裳知道安帝一定是怀疑自己了。如今再听公仪音这么一强调,心中愈发忐忑,小心翼翼地觑着公仪音,斟酌着道,“殿下,主上那边,怕是对我有所误会……”
    “既然有误会,那曲淑媛同父皇解释清楚便是。”
    曲华裳垂在身侧的手揉了揉衣角,面上神情愈发柔弱起来,像极了雨后被风雨摧残得不成模样的娇艳花朵。可惜公仪音不是男人,否则,她还真会因为曲华裳这么可怜兮兮的神情而心软。
    曲华裳想说的话被公仪音一而再再而三地堵在喉中,眼中飘过一丝阴翳,不过很快又堆起小心翼翼的笑容,“殿下,主上此时怕是听不进我的解释。主上甚喜殿下,若是殿下能在主上面前为我解释两句,我相信主上一定会原谅我的。”
    公仪音勾了勾唇。
    果然是找自己来当说客来了!
    她眸光清明,神色愈发淡渺,定定看了曲华裳半晌方才开口道,“既然曲淑媛坚称自己是无辜的,那我问你,事情的经过究竟如何?长帝姬到底是不是你故意绊倒的?”
    曲华裳面上一急,有一层薄薄的汗珠渗出,听公仪音这般直截了当地发问,忙摇摇头辩解道,“殿下,长帝姬摔倒之事,当真与我无关。殿下请想,我同长帝姬无冤无仇,未何突然要去害她?”
    “你们方才似乎起了一丝冲突,或许你只是临时起意也说不定。”公仪音走到上首的席位上不急不缓地坐下,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轻啜一口这才淡淡开了口。
    曲华裳急得连连保证,“殿下,请您相信我,我绝对没有加害于长帝姬的心思!她是主上的阿姊,自然也是我的阿姊,我尊敬爱护还来不及,怎么还会对她下毒手呢?”
    “当时的情形,到底如何,我需要你原原本本同我讲一遍。”对于曲华裳可以下毒手害长帝姬流产一事,公仪音并不大相信。虽然长帝姬适才在席上的确对曲华裳有莫名的敌意,也有些针对于她,但这些微小的敌意和摩擦,应该还不足以成为曲华裳下手的理由。
    曲华裳伸出衣袖,擦了擦额上的汗珠,眼中透出一丝光亮,忙解释道,“回殿下的话。当时……当时我正坐在主上身边,刚喝了杯酒,便听得旁边似乎有异动传来。我转头一看,正好看到长帝姬的目光怨毒地朝我射来,身子也朝不知何故我这边倾斜过来。”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急促起来,“我只当长帝姬在算计着什么,不敢冒险,下意识地朝后退了退。不想主上的神情却突然变得凝重。我心道不好,凑近长帝姬一瞧,却看到长帝姬身下流出了艳红的鲜血,当时就吓了一跳!”
    说到这里,曲华裳似有些委屈般抬头看了公仪音一眼,“殿下,我事先并不知道长帝姬已怀有身孕,又怎会下手毒害她腹中胎儿呢?”
    “你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公仪音静静听着,沉吟片刻,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想。不过,凡事都不是绝对的,在没找到确凿的证据之前,她不会贸然下结论。
    而且,若曲淑媛当真没有动手,但长帝姬为何会无缘无故摔倒?
    脑中闪过方才席上一幕。当时曲淑媛看到长帝姬身下流出鲜血的那一瞬,脸上那惊讶的神情并不似作假,应该是的确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
    夜风清凉,透过大敞的殿门吹进来,吹动着殿中烛火,却吹不散公仪音和曲华裳心中的燥热之意。
    公仪音的目光从曲华裳身上滑过,眸中若有所思,眼中清明的神色皎若月色流光。
    她理了理思绪问道,“我分明看到你那时身下恰好压住了长帝姬裙摆,才导致她起身时没有站稳倒了下去。若事情不是你所为?你该怎么解释长帝姬的裙摆会在你的坐榻下?”
    曲华裳眉眼一耷拉,愁眉苦脸道,“殿下,长帝姬的裙摆真的不是我压住的。我当时忙着服侍主上还来不及,哪里还有空去折腾长帝姬的衣摆。再说了,若我当时动了手,主上也会察觉出异常不是?”
    公仪音轻嗤一声,“当时长帝姬身侧就你一人,裙摆不可能无缘无故跑到你的坐榻下。若不是你暗中动了手脚,难道还是长帝姬自己将衣摆塞到你坐垫之下不成?”她本是随口之语,不想这话一出,心中猛地咯噔一下,浮起一丝诡异却合理的猜想。
    如果……刚刚那一幕,当真是长帝姬自导自演的呢?
    可是,就算如此,公仪音却还有些疑惑。
    曲华裳究竟做了什么天怒人怨之事,竟让长帝姬对曲华裳讨厌到如斯地步?竟不惜利用自己血脉相连的腹中胎儿也要除掉她?
    想到这,公仪音不由微微皱了眉头看向曲华裳,“你与长帝姬之前有过过节?”
    曲华裳亦是狐疑,摇摇头道,“在今日之前,我甚至都不曾见过长帝姬,何来过节一说?”
    公仪音愈发心惊。
    若没有交集,长帝姬对曲华裳这种莫名的态度到底从何而来?
    她手指一下一下轻轻敲击着手中的茶盏壁,眸中神色在明灭烛火中亦忽明忽暗。
    曲华裳看着她,心中一阵忐忑。如今公仪音这里,是她唯一的希望了。刚刚安帝分明已经对她起了疑心,若公仪音也不答应帮她,她在宫里的好日子也许就到此为主了。
    想到这里,搁在膝盖上的双手不由攥了攥,露出泛白的青筋,面上神情愈发忧心忡忡,刚要开口再求,却听得公仪音侧头看向她问道,“那么,在长帝姬摔倒之前,你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曲华裳想了想,悻悻地摇了摇头。当时她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安帝身上,哪里还有闲情去关注长帝姬在做什么?毕竟,好不容易有了坐在主上身边的机会,她自然要好好利用才是。
    见从曲华裳这里再得不到什么线索,公仪音不由沉了目色,思绪回到方才那个推测上,越想越震惊。
    都说虎毒不食子,难不成……长帝姬行事竟如此毒辣?为了达到目的,连自己腹中的胎儿也可以舍弃?难怪她对孩子的生父一直缄口不谈。或者,她一开始就不想要这个孩子罢?
    可是,她怎么能恰好找到一个这么巧的时机呢?
    还是说……她一开始就存了利用孩子除掉曲华裳的心思?而吩咐赵太医定时替她保胎,不过是做个样子给父皇看罢了。
    只有父皇看到她曾经多宝贝这个孩子,失去时悲恸欲绝的神情才显得逼真可信。
    想到这,公仪音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如果事情的真相当真如她所推测的这般,那么长帝姬比她想象中的还要狠毒!还要不择手段!看来……日后自己同长帝姬打交道,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是,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惊,抬头看向曲华裳,“曲淑媛的意思我明白了,我定当竭力而为。曲淑媛出来得也够久了,请回吧。我也该回席了。”
    见公仪音应承下来,曲华裳忙朝公仪行了个大礼,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公仪音看着曲华裳略显单薄的身影渐渐融入夜色之中,眼中划过一丝幽暗的深色。
    片刻,她淡淡出了声,“阿灵阿素,走吧,回云光殿。”
    走在去往云光殿的路上,月色倾洒下来,覆在笔直宽阔的宫道之上,也落在公仪音分花拂柳的身姿之上,在地上留下长长的影子。
    道路两侧的石座路灯里的红烛,被夜风一吹,扑闪扑闪几下,给这样深浓的夜色平添了几分渗人的寒意。
    公仪音紧了紧身上的月牙白织锦勾银披风,脚步加快了些。
    渐渐的,云光殿中热闹不绝的似竹之音传入耳中,那座流光溢彩的宫殿也历历在望。公仪音这才缓了步子,轻舒一口气。
    她从偏殿绕了进去,悄悄走到自己方才的席位上坐了下来,却不想叶衣衣和容蓁蓁也已经回来了。
    公仪音面色一奇,面上带了几分忧色看向叶衣衣,“表姊,皇姑母她还好吧?”
    叶衣衣脸上神情淡淡,似乎找不出过多的悲伤痕迹,“母亲说想一个人呆呆,就让我们都回宫宴来了。”她并未正面回答公仪音的话,眼神看向殿内妖娆摆动双臂的舞姬,似乎在看舞蹈,似乎又在看向虚无的远方。公仪音知道以叶衣衣的聪敏,她一定也发现了什么,只是长帝姬身为她的母亲,她没有立场也无法将这些话说出来。
    公仪音长长叹口气,没有再出声。目光往场中一扫,发现宇文渊也已经回席了,换了一件墨银色绣海水纹窄袖长衫,腰间古玉垂下,丝毫不见方才的狼狈和阴翳,眸中神色深邃得如同殿外的夜空,让人一眼望不见底。她不得不感叹,若单论相貌,宇文渊绝对是一等一的美男。只可惜……他的性子实在不讨喜。
    目光又状似不经意往秦默处一扫,看到他淡雅的眉眼,莫名心中安定下来。
    不过身边公仪楚的位子却一直空着,看来方才出了个大丑,这会暂时没心情出来见人罢。
    公仪音方才狠狠出了口恶气,唇边扬起一抹笑意,清朗得如同建邺最美的月色,也让一直注视着她的宇文渊心中的不甘之意越浓。
    一曲毕,舞姬依次退了下去,场内的丝竹管乐之声也跟着停了下来,殿中有片刻的安静。
    这时,宇文渊突然站了起来,手中端着酒盏朝安帝举杯示意了一下。
    安帝摆摆手,示意场内正在接头交耳的众人安静下来,自己则看向宇文渊,语声沉然,“睿王可是有话要说?”
    宇文渊点点头,面上带上一抹沉然的笑意,似满目真诚,“陛下,我有一事一直盘亘在心中,本不想贸然说出,只是眼见归期渐近。若此时不说,恐日后生恨,故而此番斗胆,还望陛下成全。”
    安帝唇边的笑容淡了淡。
    公仪音眸光一眯,清冷如月的目光射向宇文渊。其他人也纷纷好奇地朝宇文渊看去。
    宇文渊眸光清澈如水地在公仪音面上一扫,很快转向上首的安帝,拱手行了一礼,“陛下,实不相瞒,自我第一次见到重华帝姬的时候,便已对其生了好感。这些日子几次接触下来,更是情根深种。”说到这,状似含情脉脉又看了公仪音一眼。
    公仪音浑身一抖,心中一阵恶寒,只是面上不好表露,低着头,眼中却满是嫌恶。
    得不到公仪音的回应,宇文渊也不恼,淡淡勾唇一笑,面上表情却愈发真挚起来,“陛下,北魏南齐只有一江之隔,从前虽有过微小摩擦,但总的说来一向邦交友好。我有意巩固两国邦交,故而在此向陛下求娶重华帝姬公仪音。若陛下应允,我敢保证,北魏南齐十年之内必不会重燃战火!”
    此话一种,殿内似炸开了锅,在场众人一片哗然,纷纷议论起来。
    公仪音却蓦地心中一紧。
    宇文渊这是允了南齐十年之内安定的承诺。看来,他为了得到自己,当真下了一番血本。南齐如今日渐式微,而边境的北魏军团却愈发蠢蠢欲动,随时有挥军南下的可能。若宇文渊此番承诺作数,自己嫁去北魏,就能保南齐十年的安稳,也能给南齐休养图强的机会,的确是个极具诱惑力的条件。
    只是不知,父皇那里究竟会不会答应?
    本来一直十分坚定的公仪音,这会突然忐忑起来。若父皇拒绝了宇文渊的求娶,北魏随时可能挥军南下,更有可能借此由头出兵,到时自己岂不是成了南齐的罪人?
    她低垂着头,面上神情还算镇定,只是内心早已翻江倒海。
    正当她忐忑不安地等着父皇回话之时,不远处似有一阵骚动传来。她抬头望去,却看到北魏使团中一人双目紧闭,软绵绵地朝地上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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