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大江大河绝非自天而降,究其源起水量,恐怕都难及一泡童子尿来得富余。
    江宁郡有桃树参天,名曰桃仙。
    桃仙树生养于碧落湖,碧落湖的规模自然不可小觑。
    然,江河溪水常流,湖池潭水常静,成因不尽相同,逐本溯源又有何意?
    想不通便暂不去想,连日奔波又心绪难宁的姜逸尘着实再没那份心力去庸人自扰。
    既是洛飘零要带他出来散心,那么老实放空自己、放松心情便是。
    当然,在走出听雨阁之前,他也不是那么放心。
    毕竟洛飘零是洛飘零,是一旦踏出听雨阁半步,就会有千千万万双眼睛盯着、千千万万对耳朵听着、千千万万颗心揪着的洛飘零。
    而且没人比前天夜里潜入听雨阁的他更清楚,就这方圆十里内有多少重眼线暗哨了。
    听洛飘零说只同他一人出门,哪能不压力山大?
    好在这一路行来不能说是风平浪静,倒也是顺风顺水。
    风是穿道风。
    自听雨阁地下密室一道吹至稻香村一农户家灶台的穿道风。
    水是逆流的水。
    要找寻水源,可不得逆流而上。
    姜逸尘简直不敢相信,他和洛飘零只是换上了那对农家兄弟平日干活穿的衣服,随意背了个竹篓,挂着镰刀,挎了张轻弓,竟能如此大摇大摆地在田间山野晃悠这么大半天而毫不被人察觉。
    不过这些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已到了目的地。
    一处目光可与桃仙树树冠平齐的小山谷间。
    桃仙树参天,那山定也只高不低,虽无绝险,可也不是坦途,寻常鲜有人踪。
    姜逸尘没有特意去照顾洛飘零,但两人走得也不算快。
    洛飘零一路大气不喘,但汗水早已浸湿衣衫。
    换了这副农户装扮,褪去几分书生气,倒挺符合辛勤农作后该有的样子。
    今日一行,似乎真是散心为主,二人一路少言寡语,到达目的地后,依然静默无言。
    冥冥中二人似有所感,不约而同地目眺远端,望向桃仙树,各生思绪。
    姜逸尘脑海中浮现的不是初至桃仙树下时,那番至今令他辨不清是真实还是幻境的奇遇。
    也不是再见若兰时的冲冠一怒。
    而是西山岛上的童年生活。
    他想起了那些年岛上大人们讲过往、道传说、编故事时,偶尔显露出的三缄其口的反常模样。
    大人们可以跟他们这些小孩子谈古论今说历史,可以讲奇闻异事,甚至费劲心机去杜撰那些听来就不靠谱的撇脚故事,却从没人跟他们说过这些那些人、事、物出岛后就很可能听到、见到、碰上,否则,谁人能在听闻江宁郡有如此神奇瑰丽的桃仙树后止住心中好奇,不亲自来瞅一瞅摸一摸?
    而今想来,那些曾为父母或正为父母的大人们,一方面希望他们这些生活在岛上的孩子们能活得无忧无虑天真烂漫,一方面又希望他们能够认识到世界的浩淼广阔,至少当有朝一日步入其中时,不必因见识浅薄而眼花缭乱、畏畏缩缩。
    情剑公子本多情,只是很多时候为了顾全大局,所思所念不得不与所有情感切割。
    到底不是孑然一身,一举一动乃至一个念头都能影响到诸多人的性命安危。
    恍惚间,洛飘零目中只余那顶天立地一树,眼前是一个接一个顶天立地的身影。
    有九州结义盟盟主萧羽桐、有石鑫石将军、还有恩师龙耀……
    洛飘零缓缓阖眼,复又缓缓睁眼,双唇微动,轻声道:“人生天地间,学着去立地顶天,似也不错。”
    随而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一抹能迷倒万千不管是待嫁闺中还是已为人妇女子的笑意。
    可惜心思沉湎于过往的姜逸尘没能捕捉到这抹笑意,也没能听清洛飘零在说什么,只知对方说了句话。
    误以为是自己神游万里而没能听明言语的姜逸尘赧然问道:“什么?”
    洛飘零摇摇头,淡笑道:“觉得此处如何?”
    姜逸尘觉得好像把自己放得太空了,完全不知洛飘零所言何意,挠头道:“好山好水好风景。”
    洛飘零闻言怔了怔,循循善诱道:“如你所见,碧落湖的源头正在我们脚下,随便从田间地头拉来一头老牛都能把这儿的水给喝光,凭何落成偌大一座可容得参天桃树的大湖?”
    姜逸尘这回倒没急着作答,静心仔细观察起立足之地来。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这道理浅显易懂。
    他们所处之地,或者说是碧落湖的源头,位于褶皱山山坡相交低处的小山谷。
    江南之地雨水丰沛,高山之上更是如此,两座山峰的流水汇集于此,形成水洼湿地。
    一道道顶多有常人大腿粗细的水流顺着山坡石壁缓缓流下。
    山高已逾百丈,流水不是直泻奔流,而是蜿蜒缠绵,途径之长少说也有一两里地。
    一路汇集小流,终能形成大流,日积月累个千年之久,碧落湖何愁不成?
    想到这儿,姜逸尘再次愁眉不展,他可不认为有谁散心会散到这来,洛飘零特地带他来此,便是要说教指点也不至于如此简单直白吧?
    就在姜逸尘踟蹰之际,已看穿其心思的洛飘零说道:“有时候不需想得过于复杂,厚积薄发的道理你何尝不懂,剑道一途亦如是,你当下所欠缺的,不是什么奇招怪法,无非是个宣泄途径,一个能够快速打开你体内所蕴藏内息的途径,同样是途径,不妨看看流水是如何下行的。”
    姜逸尘听言不疑有他,端详起水流走势。
    这时他才发现顺坡面往下看去,流水流径尤为曲折,似是由一个个“之”字在端部拼接而成。
    是以在坡面上流出了足有十丈距离之远,下端流水断面居然不过一臂粗细,加之水流偏缓,只要胃口足够大,当真不需半个时辰就能将这源头之水牛饮干净。
    只是,这副景象究竟有何深意呢?
    姜逸尘思忖良久无果,不自觉地抬手扶额遮天光。
    忽见掌心皮肉之下经脉相连,止于指梢,源自腕部,恍然大悟。
    人体经络恰如流水流径,有主脉贯通始末,有支脉纵横交错。
    那么流水下行便可类比经脉行气。
    姜逸尘试探着问道:“洛兄之意是顺势而为?”
    洛飘零道:“然,也不尽然。”
    洛飘零并无为难姜逸尘之意,开始细作解释。
    “人体经络分十二正经与奇经八脉,与流水流径有相似之处又不全然相同。”
    “气机运转如流水流淌,大体循序渐进,有章可依,顺势气行周天,熟能生巧,对敌时便多几分自如掌控,乃至信手拈来。”
    “不过,事无绝对,人生天地间自当学会遵循天理顺势而为,方能时来天地皆同力,借来不可挡之势,却也应学会逆势前行,需知逆风最易乘风起,破浪才可见彼岸。”
    “经络如若都是笔直无曲折,就好比水流长驱直下,一来其势必难持久,二来过度依赖天时地利,就算富水时能气派磅礴,遭逢天燥日烈便有干涸断流之险,倒不如蜿蜒曲折,在个个拐点处都有所积留,纵然周围环境再糟糕也能多几分细水长流的保障。”
    “如果没有外力横加干预,蜿蜒流水的确只能涓涓细流,可若能在拐点处补进水源或是增进流速呢?”
    “三百六十一处窍穴是否便可视作这些流水流径的拐点,而窍穴本是习武之人另一存蓄内息之所,是否可以给我们体内的‘流水’稍施‘外力’?”
    “答案自然是肯定的。”
    “武林中绝大多数江湖人的气机流转轨迹都不会悖于常理,招数越高明,越需要近乎繁琐的气机运淌来支撑,常人只看到高手出招轻描淡写却可摧枯拉朽,少有人知道其背后十数年如一日的不懈磨砺。”
    “何时能驾驭体内气息一瞬绕行三十六周天逾上百丈,何时便能称得上登峰造极、所向披靡。”
    “你自小痨病缠身而丹田有缺,霜雪真气构筑的伪丹田之所以能得其用,无外乎更为千缠万绕,与你同境界者运转一个完整行气周天或只需一个呼吸,你却需两呼一吸。”
    “反过来看,或可说因祸得福。”
    “体内经络先天要比他人多出来好多个‘之’字,未尝不可借此长渊孕育潜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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