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谢钦回府,得知尹明毓让人送了东西给他,便没有直接去正院,而是先回书房去看。
    他一看到那纸上黑乎乎的一团,下意识想到先前她送的纸条,随后才注意到尹明毓的字,然后沉默。
    谢钦实在无法相信那画上是他。
    甚至若不是尹明毓的字,他都无法确定这幅画的方向以及他的头和脚。
    而谢钦来到正院之后,面对满眼期待又害怕的谢策,以及一旁事不关己、满脸笑意的尹明毓,一面是君子不言诡,一面是儿子第一次送给他的话,到底还是夸赞道:“不错。”
    谢策欢喜不已,彻底忘了对父亲的怕,绕着父亲打转。
    谢家人难得瞧见他们父子亲近,皆是惊喜不已,你一言我一语,一时间屋内气氛欢畅。
    摆膳后,谢策也要坐在父亲身边,谢老夫人连忙让人将他的椅子搬过去。
    谢策坐好,又费力地舀菜,送到父亲碗里。
    谢家长辈们全都夸赞谢策“孝顺”,谢钦面色沉静地吃下他夹过来的菜。
    谢策看父亲吃了,才露出大大的笑脸,忽然来了一句:“不吃画。”
    尹明毓呛到,咳嗽了几声,强忍住,见众人皆看过来,歉道:“是我失仪,祖母、父亲、母亲见谅。”
    众人皆不以为意,不过也岔过了方才谢策的话。
    谢钦默默为尹明毓倒了一杯茶,放到她手边。
    尹明毓拿起来,轻声道:“谢过郎君。”
    谢钦平静地点头。
    膳后,夫妻二人一同走,初时沉默,走到花园时,谢钦道:“我既承诺你,日后便会坦诚相待。”
    尹明毓看着他,片刻后垂眸,笑道:“我虽是女子,也是一诺千金的。”
    如果能够达成平衡,当然最好不过。
    第46章
    姜四娘未在夫家宅子设宴,而是在自个儿陪嫁的宅子里宴客。
    如今已至秋末,本该是园枯之象,然而姜四娘的陪嫁宅子里,却设了一间暖房,面阔三间,进深却足有五座,只种花卉。
    尹明毓随婢子一踏进那暖房,便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暖意,然后入目便是一派盎然之景,一门之隔,夏秋之别。
    她是极喜欢的,但一算计自个儿的身家,便只能遗憾止住,她那些陪嫁银决计是无法支撑这样一座暖房的。
    不过,若有机会去江南,想必冬日里也能有这样一怀盛景。
    就算去不得江南,今日有机会一赏这满室堂花,也是意外之喜。
    尹明毓嘴角擒着笑,怀着愉悦的心情慢慢深入。
    “谢少夫人。”
    宴主人笑盈盈地出来迎她,直接握住她的手,一边儿瞧着她一边儿热情道:“我倒是更想叫你尹二娘子,不介意吧?”
    一个满身成熟风情、热情大方的姐姐,亲热的挽着她的手,说要叫她名字……
    尹明毓不由自主地盯着对方的笑颜,含笑点头,“自然是可以的,姜四娘子。”
    她没叫孙少夫人,姜四娘子笑容立时便更加明艳,“尹二娘子可真是个妙人,若是愿意,叫我一声‘姜姐姐’也可。”
    “姜姐姐。”
    尹明毓顺畅地叫了,心里倒觉得她更妙一些,她和嫡姐的关系也很妙。
    而姜四娘子牵着尹明毓的手,穿过繁花一路深入,女子们清脆的说笑声渐渐清晰,一座巨大的屏风也彻底映入眼帘。
    那屏风有些透,影影绰绰地映出许多女子的曼妙身影。
    两人绕过屏风,那头的女子们闻声一同望过来。
    入眼的容颜,或是清丽、或是娇艳、或是端庄……各不相同,若非说相同,在场的娘子们全都挽着妇人发髻,都是已嫁人的娘子。
    但又与先前谢夫人带她出席柳家宴所见的贵夫人们不同,她们身上还带着年轻的鲜活。
    尹明毓颇有几分眼花缭乱,瞧哪个都好看,随着姜四娘子的介绍,一一认识在场的人。
    姜四娘子介绍了众人的夫家,不过称呼时,都是称她们的本姓,也教尹明毓那般称呼。
    她们看向尹明毓的眼神,大部分都很客气,唯有一位,眼里带着浓重的审视,姜四娘子介绍她是岭南节度使戚大人的长女,夫家是兵部尚书府,姓何。
    戚大娘子一身气势颇足,容貌也美的有冲击,打眼一瞧便让人觉得有些不好相与。
    整个暖阁,无论娘家还是夫家,身份最高的便是姜四娘子和戚大娘子,而谢家主如今是右相,尹明毓算下来,身份又微高于两人。
    不过她是继室,又有嫡姐在前,此时便显得有些微妙。
    姜四娘子瞧见戚大娘子的眼神,暗暗看了她一眼作为提醒,随后边引尹明毓去美人榻上坐,边道:“按理我请你过来玩,该是寻两个与你相熟的娘子作陪的,可我初初认识你,也不好随意安排。”
    尹明毓不以为意地笑道:“姜姐姐客气,能在这样的时节赏百花,我是再没有不满意的。”
    这时,那戚大娘子语气有些许生硬道:“尹二娘子若是喜欢,冬日也可来此闲玩,暖阁后还可赏梅。”
    姜四娘子笑着附和道:“我还建了温泉池子,待到初雪,我给你送请帖。”
    尹明毓点头道谢,心下则是奇怪,她们的态度,意外的热情,就连初看不好相处的戚大娘子,也在向她示好。
    不远处那一群娘子,忽的开始合奏,乐声传来,轻快怡然。
    尹明毓注意力被她们吸引,嘴角微微上扬。
    姜四娘也含笑望着,忽而道:“其实说来,我是听过你的。”
    尹明毓惊讶地看向她。
    姜四娘冲她亲近地笑,“是你大姐姐,她有一次与我闲聊,说路过你们院外,瞧见了你和两个妹妹蹴鞠。”
    尹明毓一怔,眼神越发惊讶。
    西角院儿有些偏,和大娘子闺中的院子并不在一处,缘何会路过。
    而姜四娘子见她神色,笑容泛起无奈,“我也是去尹家做客,没瞧见你们,顺口一问,才知道的。”
    这时,戚大娘子嗤笑一声,道:“她那人,惯常是那副样子,当年我刚入京,瞧见她一副冷脸便恼的很,谁想到是个蠢得。”
    “二娘子,莫要听她口是心非。”姜四娘子握住尹明毓的手,笑道,“你先前和渭阳郡主蹴鞠的飒爽劲儿,京里好些夫人娘子瞧见都喜欢,极想认识你,何必在府里拘着。”
    “我邀来暖阁里的人,都是好相处的,你放开些便是。”
    她说着,牵起尹明毓便走到娘子们中间,随手将琵琶塞进她怀里,让她随便弹,不用拘着。
    尹明毓不会弹琵琶,可既然姜四娘子让她弹,她道了一句歉,便大大方方地弹起来。
    一瞬间,格格不入的难听声音劈进了本来和谐的合奏乐声中。
    其他娘子们纷纷惊得忘了继续弹奏,但反应过来,便是一阵娇笑声,还有那性子活泛的,直接捂住了耳朵,嗔道:“尹二娘子,这是要了我们的命不成?”
    尹明毓年纪最小,习惯性地露出一个乖巧的笑,作出来后,一顿,又收了那些后天养成的习惯,大大方方地笑道:“我倒是能藏起拙处,可那般平常的弹奏,哪能吸引诸位娘子们的注意,多看我几眼,好教我一整日都欢喜着。”
    众娘子笑得花枝乱颤,有甚者调侃她“嘴甜”。
    而她这一通乱弹,也不拿乔,爽利有趣的话,一下子打破了先前生疏的壁垒,众人与她再说话,生疏立减。
    尹明毓不会弹琵琶,但幼时学过琴,放下琵琶,又主动要弹琴与她们合奏,好挽回些颜面。
    姜四娘子和戚大娘子也参与进来,众人同奏一曲又一曲。
    一众年轻女子们聚在暖阁里,不谈夫家,不谈后宅,只玩儿些雅的。午间一道用了膳,浅喝两杯酒,又三三两两地坐在一块儿,或是手谈,或是挥毫作画……
    尹明毓近来读风水,又找了一些鬼神志异的书来看,有一位娘子,是光禄寺卿家的幼子媳妇,姓文,比她才大了一岁,也是新嫁。
    文娘子瞧着温温柔柔,竟是也喜欢这些,两人便坐在一处闲聊,因着时不时说起的内容颇为可怖,她们周遭一丈内都没有其他人。
    这样闲适的时间过得极快,娘子们陆陆续续告辞,出门便又是别家的夫人。
    姜四娘子送众人出去,戚大娘子走到尹明毓身边儿,留了她稍许,却只怔怔地看着一株牡丹,久久不言。
    尹明毓看出她有话要说,也不催促,安静地等着她开口。
    良久,戚大娘子道:“尹二娘子,姜四常呼朋唤友的,你若是想结交有人,她极乐意为你引见。”
    尹明毓点头,笑道:“若是姜姐姐不嫌我麻烦,我一定叨扰。”
    戚大娘子不是温柔之人,又有些生硬道:“你若是闲来无事,也可邀我们,若是有什么事,也尽可对我们开口,我们能帮忙必定不会推辞。”
    尹明毓含笑不语,只看着她。
    戚大娘子移开视线,轻声道:“对她的孩子好一些……”
    尹明毓像姜四娘子和戚大娘子告辞后,便上了谢家的马车,一看见车上一身清贵冷然的男子,温和地说问:“郎君可是来接我的?”
    谢钦放下书,诚实地颔首。
    尹明毓在马车窗边坐下,笑道:“郎君竟然没先问我。”
    谢钦道:“我接我的妻子回府,思虑太多,大可不必。”
    秋末傍晚,颇有凉意,尹明毓合上马车窗,看着谢钦,忽然道:“得亏郎君没露面。”
    谢钦眼露不解。
    尹明毓没直言,反而道:“郎君说要坦诚相待,可会因为我言语不妥而生气?”
    “自然不会。”
    尹明毓垂眸,轻笑道:“其实郎君你也不是如坊间所说那般教娘子们趋之若鹜,便有些人是极不待见你的。”
    谢钦沉默半晌,道:“世间本就无完美之人,是以需得常常自省。”
    尹明毓无言以对。
    谢钦取出棋盒,心平气和地邀请:“可要手谈一局?”
    尹明毓无可无不可,但与他相对而坐,找些事情做也好,便拿过白子。
    她棋艺一般,初时还有些闲工夫,很快便被谢钦打得无处落子,举着棋子寻摸一圈儿,只瞧见败势已定,干脆便放下棋子,爽快认输。
    谢钦慢条斯理地收子,平静地问:“可要再来一局?”
    尹明毓直截了当地拒绝,“罢了,碾压之局,我没有丝毫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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