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来了?”颜广闻骤然起身,“她人呢?谁在陪客?”
    颜令仪被追问得讷讷:“我叫阿青带她去后花园散散心,等爹爹你和葛老先生聊完再带她来。”
    “胡闹!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把客人一个人扔在后花园里?你叫外边人怎么想我们颜家?”
    颜广闻这次是真生气了,颜令仪也察觉出自己方才的无礼,慌忙躲在宋阙身后。葛洪出面打圆场:“无妨,我那徒儿不也是被带去在府上散心。城主府上风光正好,逛逛也算解闷,哪里就严重到这个地步。”
    有了客人撑腰,颜令仪胆子大了些,从宋阙身后探出头来:“就是。我还没怪爹爹你呢。明明先前说好了要我去把客人请来,等我请来后你又不在,害我慢待了丁姑娘。”
    “你!”
    “好了好了,颜先生消消气,动气伤身。”葛洪宽解,“现在去将那位丁姑娘请过来好生招待也就是了。令千金也并非故意忘记,责怪多了于事无补。”
    “回头再跟你算账!”颜广闻狠狠瞪了颜令仪一眼,忙命人去后花园寻客人丁雁月和丫头阿青。另一边命人准备好酒菜,过一会儿便要开饭。
    燕月生并不知道前厅的这一桩公案,知道了她也不会放在心上。她在湖边听人吹笛,这一听便听出了几分意思。
    燕月生对丝竹音律无甚研究,却觉得这笛曲莫名耳熟,应该是以前无意间在哪里听过。只是调子该更活泼一些,哀而不伤。湖边吹笛的青年似是受过情伤,曲声低沉,千回百转,带着些许不甘,和燕月生的直觉有些出入。
    这种感觉没有来由,燕月生因此愿意听对方吹完,而不是中途打断。
    梅林湖畔,黑衣青年一曲吹毕,尾音簌簌如风过竹林。站在他身后的燕月生终于出声。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少女踩过松软雪地,发出轻微“咯吱”声。越靠近对方,燕月生便越是警惕。她自出生以来,只遇过两次无法察觉到他人存在的情况。一次是在京城外月老祠中,一次是现在。月老祠中出手相救的或许是神祇,眼下吹笛的青年可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
    黑衣青年听到询问,终于转过了头。他生得剑眉星目,鼻梁高挺。明明面无表情,不喜不怒,却带着一种天然的压迫感,美得仿佛将出未出的刀锋。
    燕月生在看清对方面容的一瞬间,瞳孔骤然放大,如雷轰电掣。她有许多话想说,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极喜悦的感情和极厌恶的直觉交织在一处,以致燕月生不明白她想要做什么,只觉心中酸苦难言,几至潸然下泪。模糊不清的画面从深埋记忆中挣扎而出,尚未长成的少年沉默寡言,倚在窗边看月亮,似是在想心事。室内没有点灯,他仿佛披了满身月光。
    少年忽然转头,向燕月生伸出小指。
    “何谓信?不失人,亦不失言。”
    “燕月生,你不要失信。”
    破碎的记忆如浮光掠影,在水面转瞬即逝。燕月生恍然回到现实,大为惊骇,噔噔后退两步。青年站在坡下湖边,燕月生迎上他专注的视线,却半点无法产生“我在被看着”的实感。
    上位者的眼神。燕月生想。她对这种气派很熟悉,一眼看出玄衣青年是和姜佚君一般久居高位的人,恰恰也是她最厌恶的那一类人。
    但为什么,我会觉得他很亲切,无法产生警觉?
    “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燕月生声音干涩,以致她几乎无法分辨出方才问话的人正是她自己。
    黑衣青年忽然笑了。他笑起来很好看,恍若春风化雨,一瞬间便化去了他眉眼间的锋锐戾气。
    “姑娘平日里都是这么和人搭讪的吗?”
    燕月生皱眉,不喜欢对方这种答非所问的做派,转身便要走。
    “丁姑娘!丁姑娘!”
    远远传来阿青的声音,燕月生遥遥看见花树间寻找的青绿身影,出声回应:“我在这儿。”
    “我可等了姑娘好一会儿,怎么半天也没出来,我还担心是不是姑娘出事了。”阿青顺着声音来处看见燕月生,急忙扶着花树深一脚浅一脚赶来。
    “不过一片梅林,能出什么事,总不至于不看路脚一滑掉到湖里。”
    “姑娘说什么呢?也不怕忌讳!”阿青慌忙“呸呸”了两声,意在帮燕月生去晦气。她正要带燕月生出梅林,转眼便看见燕月生身后的黑衣青年。
    “这位想必是葛老先生高徒明公子?巧了,我家老爷有请。”
    “你家老爷只请他,不请我?”
    “姑娘又在说笑。我家老爷的意思是请二位一起去用饭,只是不知道明公子人在哪里闲逛,刚还叫了一批人在后院里找呢。谁会想到两位客人竟然在一处?”
    说话间,黑衣青年已经到了燕月生身边。燕月生并不正眼去瞧,只偷偷用眼角余光打量。青年身形颀长,看上去约莫二十上下。玄色衣衫上用银线勾勒出扶桑花纹,郑重而不显单调。二人站在一处,燕月生头顶只到对方的肩下,隐隐有些被压制的意思。
    燕月生不喜欢这种感觉,别开眼神不再看。青年察觉到燕月生暗中观察的目光,嘴角微微翘起,恍惚是个笑意。
    “这位是丁雁月丁姑娘,我家老爷仰慕姑娘的棋艺,请到府上想切磋一盘。”侍女阿青为二人互相介绍,“这位是抱朴子葛洪老先生座下高徒——”
    “明渊。”
    黑衣青年打断了阿青的话。燕月生抬起头。只见明渊神情认真,语气恳切。
    “我是明渊。这一次,请不要再忘记了。”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棋道圣手
    燕月生在京中时没特意留意过抱朴子葛洪,只偶然听得一言半语。传闻说他精通岐黄,炼丹之术尤其了得。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多大年纪,活了多少岁。有人说他攒了不少功德,已经修成了半个地仙。寻常凡人得其一颗金丹,可以延得十年寿算。燕月生年纪尚小,自然不会在乎这个,但其他信了传闻的人可不在少数。先帝重病时曾四海张榜,重金悬赏抱朴子葛洪所炼金丹,终究未能成功。
    皇室都请不来的人,眼下却在乌鹭城颜府上用饭,不能不使燕月生感到诧异了。出于礼貌,她吃饭时一直专心致志,不主动说话,也未曾多看抱朴子葛洪一眼,但葛洪的目光一直有意无意地从燕月生身上掠过。燕月生察觉到了对方的视线,却不明白为什么。
    与之同时,颜广闻也在观察燕月生。他比葛洪更直接一些。作为东道主,照顾客人是颜广闻分内之事。他见燕月生举止斯文,虽吃得极快,却半点不闻杯箸之声。又见燕月生无论尝到何种精致佳肴,始终颜色如常,仿佛吃惯了一般。颜广闻心知这位丁雁月姑娘出身不凡,绝非寻常乡野隐士所能栽培出来的女子,正在考虑怎么挖出她的来历。
    此时燕月生放下筷子,反而先开口了。
    “晚辈有一句话想请教葛老先生,不知先生能否为我解惑?”
    桌上人动作齐齐一顿,颜广闻不动声色,颜令仪竖起耳朵,宋阙有些困惑。明渊抬头,看了葛洪一眼。
    葛洪猝不及防被抓住窥视的目光,难得流露狼狈神情:“姑娘有话想问,老身自当知无不言。”
    “我的脸上是粘了饭粒吗?”燕月生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这……”
    “如果没有的话,先生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燕月生合掌,气定神闲,“难道先生觉得我有哪里面善?”
    燕月生虽笃定她今生今世从未见过葛洪其人,但眼下姜佚君将通缉贴得到处都是,保不齐葛洪就在路边见过燕月生的画像。何况燕月生在梅林中想起一些破碎画面,总疑心自己从前是不是见过明渊,只是她不记得了。
    如果她确实和明渊有一段过去,那么葛洪在燕月生不知道的时候认识她,也算不上意外。
    “姑娘多想了。”葛洪按捺住好奇心,正色道,“我只是见如今已到了腊月,姑娘却浑身缟素,有些困惑罢了。丁姑娘可是最近有家人去世,还未出孝?”
    此言一出,燕月生眼皮一跳,颜家三人神色各异。他们打量燕月生的形容,果然觉出几分素淡。年关将至,众人不说穿红着绿十分喜庆,可也不会去穿白。燕月生却白衣白裙,连发带都是白的,皎洁得仿佛十五的月光。
    “我……”燕月生正要说话,明渊却咳嗽一声,吸引了桌上其他人的注意。他对上葛洪的目光,看似谦恭,语气却冰冷:“师父先吃饭,有话吃完再问。”
    “吃饭吃饭。”颜令仪赶紧招呼,“师兄你也多吃一点,就几个月没回来,怎么瘦这么多?”
    燕月生看去,见颜令仪给宋阙搛了两块鸡髓笋,满脸亲近欢喜。宋阙脸色微微一滞,随即恢复如常,将颜令仪夹的笋干留在碗头上,并不立即去吃。
    燕月生素有洁癖,不喜欢别人给她夹菜。但若是亲近的人表示关怀,她也不是不能忍耐一二。她见宋阙虽行为举止中对颜令仪颇有容让,却是一种对小孩子的体贴,没有半分热恋情浓的模样。料定宋阙对颜令仪只是青梅竹马之情,并无男女之想,不由得暗暗摇头。
    那厢明渊神色淡淡,传音入秘给抱朴子:“吃你的饭,一直盯着她做什么?”
    “如今地仙之间可是传遍了,少君千年铁树开花,为了一个小姑娘追到人间十多年不现身。”葛洪笑呵呵的,“老身今日亲眼得见,不多问几句,回去怎么跟赵公明麻姑他们说嘴?”
    这件事在三界之中算不上什么秘密,明渊身为青阳少君,将来铁板钉钉的五方五帝之一,他的一言一行都为许多人所关心。然而他自破劫失败的长眠苏醒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天界,这一举原因未明,在仙人神族中也是众说纷纭。
    八卦是人的天性,葛洪眼看这个谜题的当事人皆在眼前,不好奇才是不近人情。
    他待要再说,却见明渊掀起眼皮,冷冷地看他一眼。葛洪讪讪地笑,知道再说下去也是徒劳,恐怕还会激怒这位白帝后裔。青阳氏一脉向来都是不爱说话直接动手的脾气,葛洪不得不收敛起那些多余的好奇心,不再看下去。
    午饭已过,颜广闻命人撤下宴席,另命丫头阿青引燕月生去了书房。他原先想让宋阙和颜令仪接待抱朴子师徒,专门腾出房间请这二位在府上长住。没想到葛洪笑称在府上打扰多有不便,还是出去住的妙。师徒二人辞了主人出院,去寻客栈下榻了。
    这边颜广闻带着徒弟女儿出来送客,那边燕月生被阿青引着进了颜府书房,另有丫头奉上一碗雨前新茶,以助饭后消化。之后下人都退了出去。燕月生左右看看,见书架上垒了满满的书,三面书架倒有两面装的都是棋谱。桌上堆着的文书,一多半是乌鹭城中待处理的事务。
    燕月生料定书架上必然下了防止偷窃的禁制,不去书架翻找,在桌上随便摸了几本文书来看。一本是乌鹭城两年来的商铺登记,一本是税收登记,其余的都是些赌坊账本。本本账目清晰,字迹娟秀。只是写法和燕月生素日所见并不相同,要更加简洁精炼些。
    “景平四年冬,悦来商行于城东青云街设立。店主李幸,三十二岁,剑南人士。”
    “景平五年春,安顺茶馆于城西中顺路设立。店主罗熠,六十三岁,保宁人士。”
    “景平六年夏,聚春客栈于城中南道设立。店主乔文玉,五十六岁,长河人士。”
    “景平七年秋,兴宏布庄于城南江心街设立。店主徐志洲,四十二岁,平邑人士。”
    ……
    看完两篇账目,燕月生耳朵一动,察觉到颜广闻正在向书房靠近。她迅速将文书按照顺序原位放了回去,收拾得与原先分无二致。
    颜广闻推开门进了书房,一眼看见燕月生正坐在客位上撇茶沫,一副兴味索然的模样。
    “丁姑娘久等。”颜广闻合上门。
    “颜城主。”燕月生起身行礼。
    “姑娘多礼。”颜广闻示意燕月生坐,他在燕月生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令仪那孩子这两日对丁姑娘多有冒犯,还望丁姑娘海涵,不要放在心上。”
    燕月生礼貌地笑:“哪里就严重到如此地步。”
    说话间,棋盘已经放下,两只棋盒搁在一旁。燕月生抓一把白棋,正要猜先。颜广闻摆摆手,将黑棋棋盒向燕月生那边推了推。
    “城主的意思是?”
    “丁姑娘先请。”颜广闻做了一个“自便”的手势,竟是主动让出了选择权。
    燕月生眼珠一转:“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书房窗户明净,阳光自树枝缝隙透进,在棋盘上跳跃成点点光斑。房中点了熏笼,因此算不得十分寒冷。白衣少女坐在棋盘前,几缕卷曲的长发从肩头垂落。颜广闻偶尔抬头观察燕月生的表情,只见她永远一副气定神闲的神态,仿佛一切尽在掌握。晴朗的阳光照在女孩的侧脸上,衬出几分玉一般的质感。
    二人都不是什么寻常棋手,表面看起来轻描淡写,棋盘上早已厮杀得血流成河。颜广闻上了岁数,到底比燕月生老到几分。白棋将黑棋薄弱处围定,不给燕月生半点逃生机会。燕月生就地做活,治孤侵消一套行云流水,断绝白棋围空的势头。颜广闻微微皱眉,燕月生破局棋路独辟蹊径,和寻常棋谱的解法大有不同。
    他若有所觉,转去其他地方开拓局面,支起小铁网。而燕月生并不与他纠缠过深,没有去投。几番死活争斗,颜广闻也看出了燕月生的行棋思路,便是没有思路。她受前人影响较浅,算力却极强。寻常人下一步看三步,颜广闻这个层次的高手已然能看出五步。然而燕月生却至少算出了七八步,或许还能更多,才能在颜广闻攻势下游刃有余,不动声色地拉开优势。
    这般算力,颜广闻前所未见,当下大为惊异。他纵横棋盘数十年,哪里吃过这么大的亏,竟然只能被小辈牵着鼻子走。为了打乱燕月生的脚步,颜广闻攻势甚猛,不给黑棋半分喘息机会。燕月生不动声色,放出几处漏着。白棋以为抓住疏漏打劫,却又被黑棋密不透风地防守回去。
    最后劫争尽消,燕月生以七目之优大胜。她表面看去神色如常,实际上因为用脑过度,已经开始耳鸣。耳朵里嗡鸣声渐响,燕月生微微有些恶心。
    颜广闻神情复杂地看着眼前棋盘,最终投子认负。燕月生刚松口气,便听到颜广闻叹息般的声音。
    “我自二十六岁接手乌鹭城,输棋的次数屈指可数,输给你这般年纪的小姑娘更是头一回。枉我素日自负国手,原来也不过如此。”
    燕月生脑子一抽一抽的痛,想喝点茶水润嗓子,只是有些手软。她担心一不小心打翻茶杯,显出自己的虚弱疲惫,最终没有这么做。
    “一回生二回熟。城主知道天外有天这个道理,以后再次失败便会更容易接受些。”
    “一回生二回熟?”颜广闻冷笑一声,“不,这种事已经发生了两回,绝不会有第三回 。”
    燕月生皱起眉,便听颜广闻续道:“我从前听闻人间棋道第一圣手,当属天机阁阁主荀无涯。只是他当时拒绝与我对弈,派出他一个徒弟,便轻而易举地将我击败。我失魂落魄地打算离开天山,听到天机阁门下弟子议论。他们说赢过我的人叫程素问,棋感无人能及,赢了我也是理所应当。而论算力,自然是京城中燕家的睿郡主第一。”
    燕月生手指不受控制地一弹。
    “丁姑娘算力惊人,只是不知道对上摄政王府家的睿郡主,又是谁胜谁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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