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摄政王家的睿郡主虽然赫赫有名,但宁又青刚开始并未意识到对方的身份。
    燕月生迅速瞥了她一眼,见宁又青单纯懵懂,一团孩气,不可能是传说中的那位“枠九善人”。她心下了然,此次天机阁送给姜佚君的国师备选,必定是自己右手边的那位清隽少年。
    她并未因此多看程素问一眼,依旧只对荀无涯说话,言辞恳切。
    “我虽不信阿爹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只是事已至此,唯有认命。若是和家人死在一处,倒也算不得孤单。”说到这里,燕月生声音忽然凛冽,“然而晚辈万万没有想到,妖族竟然在这件事里插了一手!”
    “他们将我从狱中劫走,说需要我长大之后刺杀圣上,为我父亲报仇!”
    “一派胡言!”
    忍了半日的沈重九终于听不下去,从三楼纵身而下,“砰”的一下便落在了大堂中,踩碎了一地青砖。原先还在喝酒看戏的人族尖叫着跑出去,合上的木门被撞开,刺骨的寒风从客栈外席卷而进。
    原本热热闹闹的大堂,瞬息间便只剩下了五个人族——天机阁阁主和他的两个徒弟,折了腿动弹不得的燕月生,和一位听不见动静的耳背老掌柜。
    在沈重九出手的同一刻,程素问一把抱起桌上的燕月生,荀无涯师徒三人同时向后跃开。他们原先所坐的桌椅,一瞬间便被妖力碎作了齑粉。
    “你这孩子……”荀无涯见程素问救了燕月生,不由得叹一口气,“你可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就这么贸然地出手相救?倘若你方才救了一个恶人,今后又该如何弥补今日的过失?”
    他这四徒弟虽然有“九十九善人”之称,但行事自有一套原则,并不是一味行善不知变通之辈,因此荀无涯才放心将他送进皇城。怎么如今忽然对一个犯下滔天大罪的小姑娘生出怜悯?
    程素问轻轻放下燕月生,恭声回答:“徒儿不求是非对错,只求无愧于心。”
    “也对,到底是你的修行。”荀无涯又叹一口气,“若是不救,才不像你。”
    只是程素问这么一出手维护,天机阁便不能再从这潭浑水中全身而退。
    “看来今日之事,天机阁是打定主意要插手了?”沈重九喝道,声音比外间的雪风更冷。
    燕月生断了一条腿,只能勉强倚着程素问站立。每动一下,腿里两截断骨便反复磋磨,痛得她几乎要昏过去。好在一张嘴完好无损,说起话来依旧半分不饶人:“看来今日的赌约,沈重九前辈是打定主意不遵守的了?人人都说妖族重诺,原来也不过是一群欺世盗名的小人!”
    沈重九脸上一红,随即正色回答:“我怎么没有遵守诺言?之前我只答应你成功从三楼离开,我不可以阻止你逃走。但可没答应你从这里逃走之后,我便不能把你抓回来。”
    燕月生原先根本没把沈重九放在眼里,只以为他是个有勇无谋顽固不化的臭蛇精,没想到也会咬文嚼字耍赖皮。她待要想个法子挑拨荀无涯和沈重九打起来,失血过多的晕眩和疲惫姗姗来迟席卷全身,少女头晕眼花再也支撑不住,软软的便要倒下去。
    “没事吧?”程素问一把扶住她,低声询问。
    “把这丫头交出来,我可以不计较天机阁这次的挑衅。”沈重九凌空一指躲在程素问身后的燕月生,语带威胁,“否则,待我回去禀告陛下——”
    “这孩子要交给你,也不是不行。”荀无涯微笑,“不过大君须得回答我几个问题。”
    身为天机阁阁主,荀无涯早知道当今皇帝姜佚君视燕霁云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将摄政王一脉连根拔起。而天机阁作为修真宗门,只会引导历代君王治国安民,可不负责帮助帝王铲除政敌。
    人人都说官场手段肮脏,而帝王身为百官之主,说到心狠手辣赶尽杀绝,天下人无出其右。天机阁弟子虽身在朝堂辅佐历代君王,算不得远居江湖。但若是在权力漩涡中裹挟太深,难免会做出不积阴骘之事,有损修行。姜佚君当日向天机阁请求协助除掉摄政王一脉势力,荀无涯便婉言谢绝了这位小皇帝。
    荀无涯知道燕霁云全家明日午时问斩,所以故意要在路上拖上一拖,待处决结束后再带着程素问进城。姜佚君和妖族暗中勾结也好,摄政王燕霁云蒙冤受屈也罢,天下百姓悠悠众口,怎么也怪不到天机阁头上。
    只是荀无涯没有料到,妖族竟然会选择带走燕月生?
    如果荀无涯没有记错,姜佚君曾经亲口在他面前承认,摄政王之女睿郡主是他最想杀死的三个人之一。他不认为姜佚君会眼睁睁看着妖族救走燕月生却不采取任何措施,也不相信妖族带走燕月生,只是为了培养她未来刺杀姜佚君。
    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小皇帝请动妖族出手的筹码,便是燕月生本人。
    她身上有妖族觊觎的东西。
    “燕月生作为朝廷钦犯,按律当斩。”荀无涯心如明镜,说话依旧和气,“老朽只是不解,大君何以亲自出手救走她,难道妖族当真想要借一个复仇弱女之手,扰乱人族秩序?”
    有一瞬间,沈重九几乎要破口大骂,但他控制住了自己,只是冷笑:“你是真不清楚,还是在这里和我装糊涂?”
    “如果大君今日劫走的只是一个普通人,老朽或许不会插手。”荀无涯温声回答,“只是大君要带走的是朝廷钦犯,在下便不得不问个清楚了。事关大梁皇室威严,若是当面放跑了应当处死的乱臣贼子,只怕圣上也会对老朽发怒。”
    燕月生刚从晕眩中回过神,便听懂了荀无涯的机锋,当下大喜过望:“不错,我宁可和家人死在一处,也绝不要沦落为妖族的工具!”
    “够了!”沈重九听厌了燕月生的颠倒黑白,一声断喝,“这里没有外人,我们不妨把话摊开来明说。燕月生,你最清楚把你交给我们的人是谁!”
    是谁向妖族打开护城结界?
    是谁向最忠诚的臣子挥出屠刀?
    是谁为了获得妖族的支持将青梅竹马献给妖族?
    是姜佚君,燕月生恨不得食肉寝皮的姜佚君。
    在场众妖齐齐看向燕月生,燕月生不闪不避,迎上沈重九如刀锋般的目光。
    “沈前辈又在说笑了,如今月生是陛下的眼中钉肉中刺,生死只在顷刻。除了你们,京城中哪里有人敢冒犯天颜,将我从天牢中劫出来?我倒想请教沈重九前辈,妖皇命你将我带走,当真半点损害不了我大梁的江山社稷?”
    沈重九一窒,他确实无法做出这种承诺。事实上,他连妖皇下令抓走燕月生的理由都不太清楚。妖族流传的说法有二:燕月生是上界星君转世,与之婚配取其元阴,可寿与天齐;燕月生背负着一个足以颠覆三界的秘密,妖皇将其抓回妖族的第一件事便是严刑拷打,抑或剖腹取心。
    君心难测,妖皇到底是不是要通过燕月生染指人间,沈重九也不敢相询。但在他想来,陛下若是想杀死人皇姜佚君,大可亲自动手,何必费心劳神地去培养一个人族的杀手?
    “不敢承认了吗?”燕月生不给沈重九反应的时间,立即转向荀无涯,“荀老前辈,晚辈自知叛国谋逆是要掉脑袋的死罪,也不敢为父亲辩白。燕家一百三十七人,明日午时尽数斩首。圣上金口玉言,再难挽回,晚辈没有其他心愿,只求前辈将我带回京师,和家人死在一处。”
    说到激动处,燕月生身形摇摇欲坠,眼睛蒙上一层薄薄的泪水:“求前辈成全!”
    被依偎着的程素问最能察觉到少女的脆弱,待要说些什么。却见师父衣袍里的手轻摆,示意他不要插嘴。
    “大君也听见了,睿郡主还在摄政王府死刑名单上。老朽不看见也罢了,若是撞上逃犯却不出手擒回,圣上那里须不好看。”
    “哪里便不好看?”沈重九气急反笑,厉声驳斥,“拿燕月生换我妖族出手剿杀摄政王府的人,难道不就是那小皇帝吗?轮得着荀无涯你在这里装好人?”
    在场最是迷惘的宁又青闻得此言,没能抑制住一声惊呼,随即下意识捂住了嘴。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燕月生声音忽然危险,“沈重九前辈此言,难道是暗示当今圣上为了铲除异己,宁可与妖族私相勾结吗?”
    大堂之中,人妖对峙,气氛紧绷到一点即炸。燕月生强忍着疼痛说这么多话,早有些精神不济。她琵琶袖中藏着一把残留沈重九妖血的匕首,盘算等到荀无涯和沈重九打起来的时候便趁乱逃走。如果程素问出手拦她,她先用这把神兵在程素问身上捅个窟窿。
    但燕月生每次尝试移动,便会被左腿的剧痛困在原地动弹不得。若不是场合不对人也不对,她真恨不得抱着程素问大哭一场。
    “面好了,”端着三碗汤面的小二挑开帘子走了出来,“三位客官请——”
    原本沈重九就提防着荀无涯,神经已然高度绷紧。忽然冒出这么一个愣头青,简直是一点火星落进炸药桶里。他条件反射地一挥手,几条妖力匹练横空而出,便要将这个碍事的店小二给清出场去。
    轰然一声炸响,几乎要将客栈推平。沈重九的妖力和荀无涯的灵力撞在一处炸开,白烟弥漫得到处都是,梁上陈年的积灰“扑簌簌”地落下来。燕月生被呛得几乎要打喷嚏,忽然感觉到一股极柔和的灵力从程素问身上传来,流向燕月生的左腿,短暂地连接住了两截断骨。
    燕月生蓦然抬头!
    “还犹豫什么?”程素问猛地将她推了出去,“还不快跑!”
    “跑!”
    匕首削金断玉,一刀砍断了拴马的缰绳,短暂获得行动能力的燕月生一跃而上,“驾”一声,直接骑着这匹客栈的老马撞出了马厩,顶着风雪一路狂奔而逃。一片皑皑的崎岖雪路,只留下两排深深的马蹄印记。
    “说这么多场面话,最后还是忍不住出手了啊。”沈重九在迷烟中和荀无涯斗在一处,冷不丁出言讥讽。
    “天下百姓,皆是大梁子民。”荀无涯一一接下沈重九的攻势,看上去颇为游刃有余,“大君千该万该,不该将无辜百姓牵扯其中。”
    荀无涯身为天机阁阁主,修为自不必说,要迅速击败沈重九或许有些不易,但缠住他少许时间却绝非难事。另一边,程素问和宁又青联手结成循环八卦阵,将大多数妖兵困在原地,无法冲出客栈去捉拿燕月生。
    然而还是难免漏出几只散兵游勇,顺着马蹄印记追索而去。
    “你这徒弟倒是有点本事,”沈重九冷笑,“但是终究无用。燕月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他遵守先前与燕月生的赌约,燕月生逃出三楼,沈重九不能阻止她离开客栈。但如果她离开客栈后再被捉回来,算不得沈重九违背承诺。
    “睿郡主能不能从大君手里逃走,全看她的造化。”荀无涯微笑,“能不能从大君手里将她带回京城正法,却是看老朽的本事。大君又何必与一个孩子见识?”
    “你!”沈重九眼神一厉。
    寒风如刀,一寸寸割得燕月生额上伤口发痛。好在胯.下老马虽瘦,腿脚却还轻便,在山间纵横跳跃,半个时辰便飞驰过数十里地。她感应到身后妖族气息紧追不舍,渐渐近在咫尺,心知无法靠一匹凡马逃脱妖族的追捕,总得想个障眼法脱身。
    山路逶迤,转角处忽然冒出一座废弃庙宇。眼看庙门将近,燕月生猛然跃起,硬是踩着马背滚上院墙。程素问输送的灵力殆尽,支撑不住跃起的力道,两截断骨又开始隐隐钝痛。
    老马嘶鸣,顺着山路一路远去。燕月生咬牙忍住,不发一声,爬下墙头的时候从檐下掰了两根冰棱,拖着伤腿自长廊往殿上走。院中一棵枯树,上面系着无数褪色木牌。积雪覆盖了蛛网尘埃,减少了几分破败的意味。
    正要进殿,燕月生无意间瞥见了门上裱糊的对联,多年失修的木头上痕迹斑驳。好在雪地映着月光,还能勉强看得清字迹,写的是:
    “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
    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
    她心下一惊,没想到这是一座对妖族毫无震慑力的月老祠。待要转身就走,老马已然奔远,妖族气息渐近。情急之下,燕月生一闪身进了门内,侧耳去听外间动静。
    妖族气息原先经过月老祠门口,已顺着马蹄印记走开一阵,忽然又折了回来。燕月生听到一个妖族阴阳怪气地说:“这不对呀。”
    “哪里不对了?”他的同伴问。
    “你看这马蹄印深浅,原先一尺有余,过了这庙,忽然只得一尺。定是马上人在这里离开了。”
    “你是说,燕月生就在这附近?”
    “院墙上有人翻过去的痕迹!”
    程素问灵力业已消失,燕月生重新陷入动弹不得的困境,不能和这帮妖族野外赛跑。她左右看看,见前殿后殿都无藏身之地,唯有一尊女像下的神厨或可容身,掀开神帐便滚了进去。
    一串动作行云流水,半点声音也没发出。燕月生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忽然当头撞上一块平坦结实的胸膛,带着馥郁清芬的桃花香气。
    ……有人!
    原先躺在神厨中的人对燕月生的到来并不惊奇,反倒再自然不过地将她拢进怀里,安抚似的轻拍其后背。燕月生吃了一惊,再想不到妖族竟然早就在此设伏。匕首藏在袖中一时拔不出,手上唯有两支刚掰下来准备冰敷断骨的冰棱。
    她奋力挣开来人的束缚,举起冰棱就往这个登徒子的脸上扎去!
    此时妖族已经抢入月老庙中,听见了殿上的争斗动静。
    “谁在那里!”
    第3章 、前因不昧
    殿上一片昏暗,妖族也伸手不见五指。何况燕月生肉眼凡胎,在神厨中什么也看不见。她心中一片惊涛骇浪,情知自己此次恐是在劫难逃,手上动作半分没有迟疑,凭直觉对准身下男子的眼睛直接戳下去!
    冰棱易碎,多半扎不穿妖族脖颈处厚实的毛皮,唯有眼睛最为脆弱,容易得手。临死前能多拖一个妖族去阴界,也算是她燕月生的本事。
    来人忽然动了!他伸出手,在一片漆黑中精准地捏住燕月生的右手腕,如同钳子一般牢固有力,燕月生半点挣脱不得。她情急之下左手去右手衣袖中搜匕首,想给这个埋伏的妖族当胸一刀。
    没想到来人竟然完全猜到了她的想法,直接又捏住她的左手腕,随即将燕月生两只手反剪至身后。
    两度交锋,二人距离反而比先前更为接近,燕月生脸颊贴紧对方胸膛,来人温热的呼吸喷洒在燕月生头顶。被风雪冻得浑身冰冷的少女完全被禁锢在其怀中,青年的体温顺着燕月生被擒住的手腕传递过去。
    衣料摩擦间,空气中的桃花香气越发浓郁。燕月生下意识皱了皱鼻子,随即觉出不对。眼下这个季节,可不是桃花开的时令。难道眼下擒住她的妖族,其实是个桃树精?
    但寻常树妖,又怎么能逃脱她的感知?
    燕月生虽生来凡胎未曾修炼,却对灵识气息之类的存在极为敏感,尤其对旁人窥视的目光最为敏锐。相比起“感知”,倒更近似于“直觉”,姜佚君派来监视她的暗卫从来活不到第二天早上。她自小便能看见常人所不能见之人,天机阁前任国师也无法窥见她眼中风景,燕霁云因此常以为爱女有一双阴阳眼。
    在客栈的时候,燕月生便是凭借这项本领在沈重九房中意识到荀无涯的到来,进而有了那条“三楼赌约”。天机阁阁主堪称修真界修为最巅峰的存在,尚且不能瞒过燕月生的神识。眼下擒住她手腕的妖族,难道修为比荀无涯还要更强?
    “刚才是什么声音?”外间的妖族在殿中四散搜寻,脚步声逐渐靠近神厨所在。
    “多半是燕月生,她就藏在这里!”
    不知是谁点了火把,橙黄色的光亮起,照亮了神厨前薄薄的纱帐。将燕月生束缚在怀中的青年却依旧半声不吭。燕月生陡然意识到,同在神厨中的男子似乎和妖族并不是一伙。她费力从青年胸前抬起头,想借着这点微弱火光看清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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