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清点头:“略有耳闻。”
    他剑术虽高,对朝政时局却不敏感,可为帅为将,却不能为谋为算。往往需要人把事情点透了才能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赵素目光沉凝道:“孤怀疑此事背后有东临侯府的手笔,就连户部尚书长孙德也难逃干系。孤上月曾经私下清查钱粮,发现国库有数笔开支都对不上账,只怕朝中有人结党营私,欺上瞒下。”
    轩辕清闻言不由得勃然大怒:“他们好大的胆子!”
    赵素示意他稍安勿躁:“孤与将军说这些,其实是有一事想请将军出手相助……”
    姬凡坐在马车里,隔着帘子将他们说话的一幕尽收眼底。他轻笑一声,心知赵素怕是要有动作了,对副统领吩咐道:“去,让萧铎暗中盯着,看看他们要做些什么。”
    其实这件事让燕凤臣去办更为稳妥,他是剑术二品,起码不会被抓到。不过人尚且在洞房花烛,只怕抽不开身。
    姬凡思及此处,靠着车厢闭目陷入了静默,不知在想些什么。
    倘若他们将来真的命折周国,驸马之位也算一道护身符,日后事发,也可保燕凤臣一命……
    还有容宣……
    还有容宣……
    姬凡悄无声息攥紧指尖,想要赢下这盘棋局的心从未如此强烈。
    之后的一段时日,姬凡派出的人一直在密切关注容家周围的动向,然而接连几天都一无所获。容宣觉得不能再坐以待毙下去。干脆直接翻出了那个乞丐留下的锦囊,往里面随便塞了一锭银子一叠纸。趁着天黑无人的时候,大摇大摆出门,直接扔到了路边的地沟里。
    “你这个法子当真有用,他若是不来捡你该怎么办?”
    夜深人静,姬凡和容宣躲在树上,一直在观察那个乞丐会不会来捡地沟里的锦囊。然而半个时辰过去了,还是动静全无。
    “我就不信他真的会眼睁睁看着那封血信躺在地沟里,毕竟装着数十条人命。”
    容宣腿蹲麻了,原本想换个姿势,但思及这棵树不大结实,就歇了心思。他看了眼身旁的姬凡:“你怎么不去对面那棵树?”
    姬凡闻言睨了他一眼,对容宣的不要脸境界有了新的认识,一字一句提醒道:“这是孤先占的树。”
    容宣就是喜欢打嘴巴官司,闻言似笑非笑道:“那殿下怎么不让着我,连棵树都不愿意让,还说要让我当皇夫,我傻了才给你当皇夫……嘶……”
    话未说完,姬凡直接低头咬住了他的肩膀,疼得容宣一个劲抽冷气:“快松开,你小心被发现了。”
    姬凡:“谁让你多话。”
    就在他们二人窝里横的时候,一名夜香郎忽然拖着粪车经过了底下,他原本在清扫地沟,忽然发现里面有一个锦缎质地的袋子,不由得弯腰捡了起来。
    “这是什么……”
    姬凡和容宣见状不约而同顿住了动作,目光紧盯着那名倒夜香的人。只见他用力倒了倒锦囊,里面竟直接掉出了一锭十两重的雪花纹银,还有几张轻飘飘的信纸。
    “银子?!”
    那名夜香郎见状一度怀疑自己眼花了,大半夜的怎么会无缘无故捡到一锭雪花银?!他一时都顾不得那银子沾了泥泞,连忙弯腰捡起来用袖子擦了擦,随即又觉得那轻飘飘的纸有些像银票,捡起来正待细看,后颈却忽然传来一阵剧痛,眼睛一翻直接倒地晕了过去——
    一名衣衫褴褛的乞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那乞丐顾不得晕过去的男子,第一时间就蹲下身从他怀中掏出了刚才的那锭银子,却见底部干干净净,什么印迹都没有,不由得面色一变。他又赶紧捡起信纸一看,发现同样也是空空如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中计,第一时间就想离开,然而为时已晚,脖颈上悄无声息多了两柄闪着锋芒的剑。
    容宣的声音在他身后冷不丁响起,带着几分戏谑:“上次一别,已有数日。阁下来去匆匆,怎么也不去我府中吃杯茶,见见旧人再走?”
    那乞丐闻言面色阴晴不定,无声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姬凡就没那么多的闲工夫瞎扯了,剑身无声逼近几分,冷冷道:“起来,有什么话进府再说。”
    后面一句话是对着容宣讲的。
    第177章 冤种大碰面
    容宣和姬凡把那名乞丐捆到了柴房。现在时至深夜, 旁人都睡下了,只有柴房最偏僻,就算闹出什么动静也不会被听见。
    容宣很好奇这名乞丐的来路。他蹲下身, 盯着地上被捆成粽子的男子打量了片刻,皱眉出声问道:“那日你将锦囊中的东西给我, 意欲何为?”
    那乞丐一开始不甘被擒,还在奋力挣扎, 最后累得脱力,终于躺在地上不动了。杂乱的头发披在脸上, 看不清本来面目,只有一双眼睛带着凛冽的冷意。闻言直直盯着容宣, 声音沙哑的问道:“信在哪儿?”
    他只说了四个字, 仿佛很在意那封信的去处。见容宣不答,又用力咬字问了一遍:“信在哪儿?”
    姬凡按住容宣的动作, 盯着那名乞丐道:“你既然那么在意甄元仲的血信, 就该一五一十讲明原由。否则那封信起不到它该起的作用,去不了该去的地方,也是与废纸无异。”
    那乞丐艰难抬起头看向姬凡, 只见对方眉眼落于阴影中,额间一点朱砂痣醒目,赫然是名卿子:“你是谁?”
    姬凡闻言笑了笑, 与容宣的狡黠不同, 在月色下天生一副干净良善的模样:“我是谁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可以办到你想办却办不成的事……”
    他修长的指尖夹着那封真正的血信,在乞丐眼前轻轻抖了抖:“甄元仲死于毒杀, 东临侯派人灭口之时误放了一名家仆, 你就是那条漏网之鱼?”
    姬凡知道的内幕显然有些过多。那乞丐被连人带物捉了个正着, 想抵赖也不行。他闻言脸色一阵青白变幻,浑身绷得死紧,许久都没能说出来话。最后徒然闭眼,破罐子破摔地吐出了两个字:“是我——”
    他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了几个字:“我就是甄大人的贴身护卫,甄和。容小公子,当初靖州匆匆一面,已有数月,你只怕已经不记得在下了吧。”
    容宣当然不记得。他虽然继承了原主的记忆,但依旧有很多事还是模模糊糊的,当初连亲爹都没认出来,又怎么会记得一个只见过一次的陌生人:“时隔已久,我确实是不记得了。没想到不过数月,再次相见,已经物是人非。”
    这句话不知哪里戳到甄和的心肺,竟让他双目通红含泪,似哭似笑道:“是啊,物是人非、物是人非……当初在靖州接应的一十六名官员俱都人头落地,就连甄大人的家眷也没能幸免,在回乡送葬途中被尽数灭口,只有我……只有我……”
    他额头青筋暴起,眼泪直直砸落在地,可见痛心不已。
    容宣敏锐听到连甄元仲的家眷都没能幸免这句话,不着痕迹与姬凡对视一眼,出声询问道:“可我听说甄大人暴毙而亡后,他的家人便迁离京城回了老家,怎么会被尽数灭口?”
    “是真的!”
    甄和痛苦低下头,指尖陷入掌心皮肉:“甄大人抵达靖州后,揭开封条查验银两,结果发现只有几箱银两是真的,剩下的箱子里全是泥沙。他察觉不对,怀疑同行官员出了内鬼,连夜写信让我秘密送往京城,却没想到半路遭到刺客截杀,拼死才逃出生天。”
    那信上的血原来是甄和的。
    “我本想告知甄家人实情,却发现他们全家二十四口人在回乡路上都被刺客灭口。我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扮做乞丐乔装入京,却没想到听闻容大人逃狱之事。那日举贤阁外比武,我认出了你们,便一直暗中跟踪,最后发现了你们的住处。”
    容宣闻言后背不由得一凉,只觉得他们当初还是大意了,被人跟踪了这么些时日竟都没察觉。姬凡眼眸垂下一瞬,不知在想些什么,最后听不出情绪的问道:“那锭官银你是哪儿来?”
    他问问题总是这么一针见血。
    甄和倒也没隐瞒,面色灰败道:“我本是鸡鸣狗盗之徒,因擅窃盗之技,后被捉入牢中。承蒙甄大人不弃,收我为护卫。在京中的这些时日,我一直在暗中调查此事,最后发现灭口的刺客与东临侯有关,便暗中潜入他府中,结果在一处空荡的酒窖中发现了几箱碎银,就偷了一锭出来。”
    “我有心报案,却恐他们官官相护,不仅不能替甄大人申冤,反而把证据交到了恶人手中。我在靖州知晓容大人刚正不阿,又见容小公子擅断官司,这才故意将锦囊遗弃。”
    甄和人微力薄,仅凭他一人显然无法翻案,把证据交给容宣反而是最聪明的做法。只可惜他不愿露面,这才闹了今日这么一出乌龙。
    容宣闻言正欲说些什么,姬凡却忽然快如闪电出手,一掌劈晕了甄和。后者顿时倒地不起,闭眼昏死了过去。
    容宣一惊:“你做什么?”
    姬凡淡定收回手:“不做什么,让他在此处安静待着罢了。事情尚未查明之前,绝不能放他离开,否则再想抓回来就难了。”
    甄和说的不一定是假话,但其中牵扯太多,还需查明再做定夺。他有武功在身,又擅跟踪偷窃之技,区区一根绳子是捆不住他的,还是打晕了省事。
    容宣还是感觉不太好,毕竟甄和应该算友军:“那他醒了之后我们怎么解释?”
    姬凡睨了他一眼:“你不是最擅编瞎话么,直接推到孤身上不就是了。”
    容宣:“……”
    东临侯不是蠢人。他既然私吞了那批灾银,必然会将银两重新浇铸,销毁上面的官印痕迹。三十万两不是一笔小数目,他一次性融不掉那么多银子,肯定还有剩余。容宣和姬凡直接换上一身夜行衣,准备夜探东临侯府。
    柳家军功显赫,往祖上数三代,为官做宰者不在少数,已达鼎盛之势。然而如此钟鸣鼎食之家,府邸却异常朴素,不见任何金玉之饰,硬要夸的话,只能勉强说一句厚重古朴。
    东临侯府正中间有一座祠堂,里面供奉着柳家先人的牌位,亦供奉着东临侯那位英年早逝的独子柳剑心的牌位。平日无事,东临侯总会自己在祠堂内静坐许久,不许任何人打扰,今日却是个例外。
    柳剑来哆哆嗦嗦跪在祠堂外的鹅卵石路上,实在不明白东临侯为什么会莫名其妙让自己在这里罚跪。他本就是娇生惯养的身子,不到半个时辰就撑不住了,抬眼看向祠堂里面背对着自己的中年男子,心惊胆战叫了一声:“爹……”
    祠堂内香雾缭绕,烛火扑朔,莫名显得气氛沉凝。东临侯闭目一言不发,许久后终于缓缓睁开眼,目光却是落在最前面的那个黑色牌位上。
    他见上面落了香灰,熟练上前擦拭干净。粗糙的指腹摩挲着上面清晰的字迹,不知想起了什么陈年旧事,面容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东临侯头也未回,只声音沉沉的说了两个字:“跪着。”
    柳剑来一看便知东临侯又在缅怀自己那位去世的兄长,捂着自己酸麻的膝盖,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竟是不服气的抬头道:“爹就算要罚我,也该给个道理才是。难道大半夜让我上这儿来,便是为了跪祭兄长的么?”
    一个死人,日日看,也该看够了。
    东临侯闻言转身看向柳剑来,大步迈出祠堂,居高临下地站在台阶上。健壮的身形从头顶打落一片阴影,莫名让人心惊胆战:“怎么,你这是在不服气?!”
    柳剑来梗着脖子道:“我就是不服气!都是儿子,凭什么你对大哥疼爱有加,对我就横眉冷对,难道就因为我是过继的吗?”
    “啪!”
    这句话扎到了东临侯痛处,他直接抬手扇了柳剑来一巴掌,虎目圆睁,用力揪着他衣领厉声质问道:“你想和你大哥比?!你凭什么和你大哥比?!你在城郊抢地的事已经被太子捅到了御前,桩桩件件加起来死十次都不为过!我平日都是怎么告诉你的!我让你规行矩步,我让你谨言慎行,我要你别留下把柄给人,就算做了错事也给我把尾巴藏干净,可你呢?可你呢?”
    东临侯气得胸膛起伏不定,语罢直接一脚将他踹到了地上:“你哪里像我柳家的种?!”
    柳剑来被扇懵了,反应过来捂着脸,又害怕又生气,竟是呜呜哭出了声:“你跟本没把我当儿子!你根本没把我当儿子!你心里只有柳剑心,在你心里只有他才是你儿子!”
    东临侯闻言一怔,随即勃然大怒,巴掌高高扬起就要打他,然而迎着柳剑来含恨的眼睛,竟是怎么都落不下去。
    东临侯后退了一步,踉跄的步伐泄露了老态,怔愣许久后,忽然红着眼睛哈哈大笑道:“是啊,是啊!你不是我儿子,你不是我儿子!我儿剑心已经死了七年了!七年了!”
    “他少年英武,天纵之才,弱冠之龄便是剑术三品。后来披甲上阵,南征蛮夷,北平东胡,柳氏一族无人能出其右者,就连圣上都曾颁旨褒奖。这才是我儿子!这才是我儿子!”
    东临侯想起柳剑心在于燕国交战时阵亡,想起这个最疼爱的儿子,不由得老泪纵横。他用力锤着自己胸口,红着眼睛质问柳剑来:“而你!你纵情烟花,流连声色犬马,文不成武不就,你哪里比得上他?!你又凭什么和他比?!你惹出的祸还不够多吗?!”
    “既无智计,那便做一个安安分分的蠢人。但又想兴风作浪,又没有收拾残局的本事,不如不做!”
    柳剑来闻言又羞又愧,又恼又气。他捂着心口从地上站起身,哭着喊道:“我不配做你的儿子,你让别人做你的儿子去吧!”
    语罢重重推开仆役搀扶,自己跑出了院子。
    容宣没想到刚一进侯府就看见了这么一场大戏。他和姬凡一起躲在树上,不由得叹息摇头,感慨东临侯执念难消:“打仗哪儿有不死人的,不想死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别打仗。”
    这是他一个现代人的思维。然而姬凡在旁边,闻言竟是听不出情绪的嗯了一声,在黑夜中静悄悄的道:“我也不喜欢打仗……”
    容宣略有些讶异的看向他,随即笑了笑:“你日后若是当了皇帝,一定和赵素一样,是个好皇帝。”
    姬凡:“你就那么确定赵素会当皇帝?”
    容宣:“诸皇子之中,唯有她才干卓绝,她不当谁当?”
    姬凡淡淡挑眉:“也是。”
    他们看够了热闹,等东临侯离去,这才从院墙上翻身落下。古代侯爵府邸大多尊制而建,摆设布局都大差不差,一番搜索之后,很快便在后厨附近找到了甄和所说的废弃酒窖。
    姬凡怕里面有危险,按住容宣道:“我先下去看看情况,你在这里别动。”
    容宣闻言还没来得及说话,结果就见姬凡顺着洞口的梯子直接滑了下去,身形隐没在一片黑暗中,很快便不见了踪迹。
    容宣莫名有些担忧,又不能大声喊,只能屈指敲了敲酒窖洞口上方的板子:“怎么样了?”
    底下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动静。过了片刻,忽然亮起一阵微弱的火光,原来是姬凡在底下点亮了火折子。他站在底下,无声对容宣招了招手,示意他可以下来了。
    容宣不着痕迹松了一口气。他环顾四周一圈,见无人注意到这边,顺着洞口下去了,顺便轻轻合上酒窖的盖板,免得被人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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