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走吧。”喜枝拉着沈月溪,轻轻推着她朝前走。
    “你不该碰她的东西。”少年人嗓音有些许沙哑,在出口时却分外显得铿锵有力,于沈月溪而言,并不难听,更是耳熟。
    沈月溪猛地转身,反手拉着喜枝,便朝前小走了几步,就见到在黑漆漆的破庙前,数十个高矮胖瘦不一的男子围着一个清瘦的少年郎。
    天色太暗,她没有发现在少年的身后还躺着十来个不能动弹的男子,只借着朦朦胧胧的月光与庙内半残的蜡烛,看见凶神恶煞的男子像猛兽一般扑向少年。
    她没能忍住,喊道:“住手——”
    少年一把抓住男子的手腕,往后一折,便将叫男子的手骨轻易折断,然而他还来不及将男子踩在脚底下,不堪的残垣断壁之上月光倾斜,少女踏光而来,碧玉银盘、蔓草荒烟于少女之后皆为虚无。
    裴衍洲在刹那的恍神之间,松开了男子,任由那群人一哄而上,将自己扑在地上,压在底下往死里揍。
    “住手!快住手——彭侍卫,你们快去救他!”沈月溪急得直跺脚,催着两个侍卫上前帮忙。
    两个侍卫抽出佩刀冲上前去,喊道:“还不住手!我们可是衙门的人!”
    两个侍卫都是跟着沈南冲上过战场的人,一眼便认出这中间谁是带头之人,只将刀往那男子的脖子上一架,这些人便不敢再动手。
    沈月溪小心翼翼地走上前,遍体鳞伤的少年像被人遗弃的幼犬一般蜷缩成一团,瘦弱的身子直到她蹲于他身前,还在瑟瑟发抖着。她心中五味杂陈,前世那个高高在上的男子,今生出现在她的面前却是一次比一次可怜,她难以制止地生出了同情与怜悯。
    “你……没事吧?”沈月溪像不敢吓到他一般,比平日还要轻柔地问道。
    少年睁开那双透亮的眼睛,月光之下似乎闪过一道光,只是更快地隐入了眼底,他缓缓伸手,将那只一直被他护在身底的荷包如珍宝一般地放入沈月溪的手里。
    月白织锦为底,朵朵桃花绽放,正是沈月溪丢了的那只荷包,可惜已被污泥与血渍染脏,底色斑驳了一片。
    裴衍洲眼角些许耷拉,似是有些沮丧,干涸着嗓音说道:“我不是故意将它弄脏的。”
    “你……是因为这个才与他们打架的……”沈月溪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少年为了拿回这个荷包被打成这样,当着他的面,她说不出“一个荷包而已”这样的话来。
    少年轻轻地点点头,挣扎着起身,反倒毕恭毕敬地向她行礼,“多谢沈娘子又救了我一次。”
    “沈娘子,此地污浊,你快些离去。”夜风吹起少年破旧的单衣,沈月溪披着厚裘,却是光看着他都觉寒冷。
    “……我送你的袄子呢?”沈月溪忍不住问道。
    少年低头与她对上,夜光微弱,也足以看清少年的单薄与伤痕,孤苦伶仃,只身一人,在这些凶悍的地痞里又怎么可能保住一件厚实的衣裳?沈月溪只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她再借着月光细细端详着裴衍洲,眼前凄楚的少年除了与那个冷厉的男子有一张相似的脸庞之外,似乎并无其他的交叠之处……
    沈月溪低头看向手中那只少年拼命拿回来的荷包,于心不忍地问道:“我们若走了,你呢?”
    “除了这里……我又能去哪里呢?”少年眼神黯淡,一瘸一拐地略过她身旁,朝着破庙内走去,而庙前站着的是方才还在对他拳打脚踢的一群人。
    尽管她的侍卫唬住了这些人,可他们人少,不可能将这些地痞乞丐全都抓走,那裴衍洲要怎么办……她一闭眼,似乎就能看到裴衍洲血迹斑斑躺在地上的模样。
    沈月溪猛一回头,看着少年即将没入茫茫夜色中的身影,咬了咬唇,下定决心地问道:“裴衍洲,你可愿来我沈家?”
    第十二章
    少年转身,褐眸藏于暗夜,竟与这夜色浑然一体,分不清是这天更黑一些,还是他的眸子更暗沉些。
    单薄的少年缓缓回到沈月溪的面前,隔着半丈的距离,声音淡淡却又坚定:“我愿跟着沈娘子。”
    从破庙走回城隍庙的这段路,是裴衍洲带的路,看似无助的少年不知从何处寻到了一个火把,将这一路的泥泞照亮。沈月溪这才发现自己追了很远才追到这破庙,她当时一门心思寻人,并未多想,再往回走时,身体娇弱的小娘子便有些吃不消了,走得缓慢。
    裴衍洲转头便能见到小娘子一张脸在火把的余光下一片潮红,甚至有些许喘息,他习惯性地将手摩挲了一下,到底还是忍住想要背她的冲动,只在前端默默地等待着她。
    待到沈月溪将裴衍洲带回沈府,银月西沉,已是深夜,沈月溪不好意思去打扰沈南冲,她也尚未想好将裴衍洲安置在何处,需得细细思量,只吩咐了下人带裴衍洲先在偏房住下。
    第二日清晨,当沈月溪看到自己眼前衣冠整洁、发丝不苟的少年时,眼中闪过一丝惊艳,果然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
    混有胡人血统的少年,即便长相并非她所偏好的那一类,却也叫沈月溪忍不住夸他一句俊美无俦,尤其是少年的眉眼还带着未及弱冠的柔和,没有往后犀利的迫人之感。
    她不禁想起少年那对可爱的梨涡,瞄了瞄在自己面前乖顺的少年,壮着胆子说道:“你笑一下。”
    裴衍洲不明所以地看向她,便对上了小娘子那双期盼的眼眸,他顿了一下,生硬地挤出了一个笑容,位于脸颊上的梨涡浅浅浮现,叫他这张硬朗的脸上多出了几分生动。
    沈月溪只觉得赏心悦目,心情甚好,“我带你去见我阿耶。”
    沈府人少,仆婢亦少,规矩便也没有那么多了,平日里膳厅门前并不会候着人,今日却见周伯守在门口。
    见沈月溪来了,周伯猛地咳嗽了一声,高声喊道:“阿郎,娘子来了。娘子,可要去去脚底的尘泥?”
    “周伯,我从自己的舒雅苑来,哪来的尘泥?”沈月溪狐疑地瞧了一眼周伯,往屋内走去,却是瞧到沈南冲不知道被什么塞满了嘴,一张脸涨得通红,像是被咽住了。
    她连忙上前,端了一杯水给沈南冲,轻拍着他的背,道:“阿耶慢些吃,又无人与您抢食。”
    她又瞥了一眼桌上的早膳,稀粥配小菜,清汤寡水,并无什么能咽住人的食物,她有些不确定地问道:“阿耶,我怎么闻到一股子牛肉味?”
    “咳——”沈南冲缓过气来后,忙说道:“定是你闻错了,这桌上连肉沫子都没有,哪来的肉味?快坐下用膳吧……这位是?”
    刚顺过气来的男子抬眸望向沈月溪背后的裴衍洲时,目光一下子锐利了起来,比沈月溪高出了一个头的少年,看着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沉默得犹如一把无声的刀,等的不过是一个出手的机会。
    “阿耶……这是我从外面带回来的恩人,裴衍洲。”沈月溪斟酌着说道。
    “我记得他,便是上次在如意坊的那一位,”沈南冲似笑非笑地看着裴衍洲,“你的伤都好了?”
    少年不卑不亢,上前生疏地行了一礼,“回太守,我的伤都好了。”
    “既好了便回去吧。”沈南冲冷眉冷眼地说道,“周伯,送客——”
    “等等!”沈月溪慌忙叫住,她朝裴衍洲小声吩咐了一句,叫他在门口候着自己,又单独对沈南冲说道:“阿耶,他无父无母,孤苦伶仃一人住在破庙中,昨夜又因女儿得罪了那些地痞,故而女儿想将他留在家中。”
    沈南冲略微皱了一下眉头,对上女儿那一脸的期待,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来:“你要留他下来也成,横竖我们沈家不缺这一口饭,只是我看他不像是甘心在我们这做小厮的人。”
    “我……我昨夜思量许久……”沈月溪犹豫着,她是见过裴衍洲成为帝王的人,让他做小厮,就是他肯,她也不敢。
    她思前顾后,朝局动荡,即便她重来一世,也不是个聪明人,做不出什么力挽狂澜的大事来,不若叫沈南冲早早与裴衍洲有所牵连,将来若是裴衍洲登上九五之位,他们沈家也可立于不败之地。
    她看了看她阿耶,也不知道她若说自己梦到裴衍洲成为新帝,她阿耶信还是不信,不过她阿耶现在是大齐的太守,若是信了她的话,直接杀了裴衍洲这个未来反贼可怎么办?
    虽然她的心底依旧有些怵前世的裴衍洲,可她也并非恩将仇报之人,没有裴衍洲只怕到死,她还以为梁伯彦是个君子……
    沈月溪长长叹了一口气,前世那些事终究是只能埋在她一个人的心底,谁都可不说。
    她道:“阿耶,我思量许久,我无兄长,不若您认裴衍洲为义子,我喊他一声兄长。”
    沈南冲本想告诫沈月溪,像裴衍洲这般一看便如猛兽的男子,并非是她这等娇生惯养的柔弱女子可以驾驭的。
    可他盯着女儿的眼眸看了许久,那双杏眼清澈如水,未见半点儿女私情,他提起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磨了磨嘴,道:“要想成为我沈南冲的义子可不是那么简单的,我需得试试他。”
    裴衍洲自早膳过后便被沈南冲提到了书房里,只是久在官场混迹的男子却并不急于开口,只叫裴衍洲在那里足足立了一炷香。
    沈南冲细细地观摩裴衍洲许久,趁着裴衍洲不注意,便朝他出手,裴衍洲本能地一把抓住他的拳头,更快的,却是一下子松开,由着沈南冲这一拳直接打在了他的脸上。
    沈南冲冷冷看着后退的少年,问道:“为何又收了手?”
    “太守是沈娘子的父亲。”少年并没有说什么溜须拍马之言,眼眸沉稳地与沈南冲对视。
    沈南冲轻笑了一声,“你是五年前才到的汾东,虽是住在城北破庙的乞儿,在那却是打遍无敌手,那一片的地痞轻易不敢招惹你。前些日子,你在如意坊连打六场生死场,无一败绩。这般了得的身手,在我汾东地界只做一个乞儿,倒是委屈了。你这会儿处心积虑要进我沈家,所图何物?”
    裴衍洲并不否认沈南冲之言,只解释道:“我四处流浪,只是天生蛮力,与人交手少有输掉的,去生死场只想赚些银两,本想赚足了银两便去投军,只是沈娘子于我有恩,故而我想留在沈家。”
    他又道:“不敢与沈娘子以兄妹相称,愿为沈太守的马前卒。”
    沈南冲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正儿八经与我打一场,我沈家军无无用之兵。”
    语毕,他又是一拳紧跟而上,裴衍洲神情一凛,竟又用脸接下了这一拳,只是他不再一味隐忍,还手便是一拳打在了沈南冲的腹部,叫沈南冲连连退了数步。
    两人交手了数个回合,待到沈南冲略微气喘地停下来时,再看向裴衍洲的眼神便不同了,多了几分赞许之色——少年的招式没有什么规矩,确实靠的是力大无穷的天赋。
    他忍着痛,笑道:“是块练武的料,到军中是把好手。既然阿月已经开了口,我总不能拂了她的意。你叫裴衍洲?哪个衍?哪个洲?”
    裴衍洲的脸被打得青一块肿一块,但气息未见一丝慌乱,他淡淡回道:“从前收养我的老乞丐叫我裴厌,我不喜便胡乱改了名叫裴衍洲,我并不识字,不知哪个衍哪个洲。”
    沈南冲的笑容未变,接着问道:“可知自己多大了?”
    “或许十五,或许十六,亦或是十七……”裴衍洲不甚确定地答道,他亦不知道自己多大了,总归不能比沈月溪小就是了。
    “越说越大,你这模样至多十六。”沈南冲又看了看他那张被自己打得惨不忍睹的脸,多少有些欣慰,他虽然身上痛,可到底略胜裴衍洲一筹,足以证明自己宝刀未老——着实是这些日子沈月溪开口闭口皆是“上了岁数”,他都生了自我怀疑。
    这会儿,他才正色道:“裴衍洲,你要想清楚,男儿志在四方,只是你若上了我沈家这条船,便无下船之日了,除非身死。”
    “嗯。”裴衍洲郑重其事地应了一声。
    少年话不多,一直沉稳如磐石,也并未因他松口而面露喜色,沈南冲对裴衍洲的欣赏又多了几分。
    他叫道:“阿月,你进来。”
    沈月溪一直在门口等着,几次听到里面拳拳到肉的声音都想要闯进去,偏被门口的侍卫给拦住了。沈南冲一叫她,她便急急地推门进去。
    “阿月,既然是你非要认的义兄,便由你来定下他的名……”
    “阿耶,你怎能将人打成这样!”沈月溪不等沈南冲将话说完,指责之色溢出眼眸。
    她心有愧疚地看向裴衍洲,只觉得是自己害他又白白挨了打,连声吩咐喜枝去拿金创药给裴衍洲上药。
    裴衍洲被沈月溪硬按在一旁的凳子上上药,他抬头便能看到光落在少女无瑕的脸庞上,如春色的红晕透在莹白之下,他清冷的眼中闪过了一道光,哑着声音道:“我并无大碍。”
    “一张脸都不能看了。”沈月溪不自觉嘟了嘟嘴,又责备地瞧了一眼自家阿耶。
    “你阿耶也……”沈南冲止住,总不能说自己被小辈打得生痛吧?
    他捂着自己发痛的腹部,再看向被沈月溪押着上药的少年正襟危坐,一脸正经,看着不像是耍心机之人,可是他多想了?
    第十三章
    沈南冲收裴衍洲为义子之事暂且定下,不过沈南冲也并不急着将他带在身边,只吩咐周伯先给他寻两个先生,一个教识字,一个教骑射。
    沈南冲说道:“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先学会识字与骑射,待到开春之后,正好赶上汾东城内的春搜,刚好去结交一下城中的世家子弟。”
    沈月溪觉得沈南冲颇有些强人所难,三个月哪学得会这么多?
    裴衍洲面不改色地应了下来,只说道:“只要沈太守与沈娘子认我便可。”那些世家子弟结不结交,无关紧要。
    沈南冲深沉地略了面无表情的少年一眼,摸着下巴问道:“不知我儿原本想去何处投军?”
    “汉阳。”裴衍洲坦诚地答道。
    “汉阳与汾东相去甚远,为何想到去汉阳?”沈南冲颇为意外,汉阳那边并不太平,守城的张丛行早有反心,圣人久召不回,又公然招兵买马。
    “杀……”裴衍洲转头看了一眼娇柔无知的小娘子,将那个“杀”字又默默咽了回去,一边思量着用词,一边慢慢说道:“那边乱,好立功。”
    沈南冲仔细一想,确实乱有乱的好处,像裴衍洲这般没有根基的只有趁乱才能起来,少年虽不识字倒是有远见,也有野心……
    他赞许地点点头,再看向自己那眼神比溪水还清澈的女儿,温和地笑道:“还是阿月有眼光,给自己寻了一个好兄长。你也不必再羡慕林五娘了,往后上花轿之日,亦有兄长背你上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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