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旒虽然当时疑惑,却也没有把这当成一桩大事,帝王之心本就不可揣测。
    然而今日听崔颖仪之意,方知他凭借着与自己交好,要到了策题,又将策题卖出,还被皇帝发现了!
    难怪,难怪陛下要临时改题。
    难怪那卢姓考生因为御前失仪便被革去功名,永不录用。
    李旒双目发红,看向跪地求他救命的崔颖仪恨不得生啖其肉。
    无心之过,虽过不罚。
    然而,皇帝的耐性还能持续多久?
    此事到底是他识人不明,才会使策题泄露。
    “备马。”李旒声音嘶哑,这两个仿佛被风沙磨砺过那样沙哑,“本王要入宫。”
    入宫请罪!
    ……
    谢明月手指插-入李成绮的黑发中,除却最开始的急促,稍后却细水长流般地温缓,待松开,他轻声道:“臣想看看陛下的伤处,愈合得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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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2章
    秋雨冰冷, 寒气砭骨。
    崔颖仪惨白着一张脸被宣王府的下人扶出来,他目光呆滞, 宛如游魂一般, 雨水滴入脖颈,顺着脊骨淌下,冷得他一抖,面色骤变, 喊道:“血!”
    宣王府管家惊愕地看着这平日里风度翩翩的崔县侯。
    崔颖仪以手一捻, 扬到管家面前,“你看, 血!”
    因为他的动作,弄得他半身雨水, 这样冰冷潮湿的感觉令崔颖仪愈发惊恐。
    “县侯,县侯,”管家忙安抚崔颖仪, 李旒匆匆走入宫,看他离开时的神情, 恨不得将崔颖仪立刻捆到皇帝面前, 管家不敢和崔颖仪多纠缠,“没有血,”他一手给崔颖仪打着伞, 还要哄他,他伸出手,给崔颖仪看,“您看, 都是雨水。”
    崔颖仪脖子猛地一缩, 看向管家的眼神几乎有几分哀求, 但或许雨水太冷,夜风吹过,他如初梦醒般地看向管家,而后头也不回地往外面走了。
    管家追不上,把伞塞到一腿脚麻利的侍人手中,“快去!”
    侍人踏着雨水跑出去。
    站在外面的崔府侍人要扶崔颖仪,被崔颖仪一把打掉了手,他上车太急,险些没站稳,从上面滑下来。
    “县侯?”车夫几乎被崔颖仪吓呆了。
    身上的寒意与马车上的暖气交攻,崔颖仪唇齿颤抖,哆嗦道:“去北苑。”
    雨声太大,车夫并没有听清,刚回头想仔细询问,车帘劈头盖脸地打下来,崔颖仪在里面吼,“去北苑!”
    马车疾驰,飞溅起大片水花。
    冰冷的雨水顺着崔颖仪的头发淌下来。
    他控制不住发抖。
    事到如今,只有太皇太后,只有他姑姑能救他。
    崔颖仪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忘不了当年李昭对崔氏的所作所为,他忘不了家中长辈提起皇帝时面上流露的恨意与恐惧。
    李昭已经死了,李昭死了。
    他在心中拼命地安抚自己。
    李昭死了,谢明月不会因为这点事情开罪于崔氏,开罪于太皇太后。
    只要太皇太后愿意救他!
    惊雷炸起,崔颖仪身体猛地颤了下。
    紫色闪电将马车顷刻间照得犹如白昼一般,照亮了崔颖仪已无人色的脸。
    ……
    大雨瓢泼,长乐宫中有些说不出的潮湿。
    谢明月将发簪从冠中拔-出,又轻轻取了发冠,搁到桌案上,长发登时散落,被谢明月拢到手中。
    他从宫人手中接过牙梳,插-入李成绮顺滑的黑发间。
    两人气氛稍稍温存,忽然天降大雨,雷声震震,惊醒了意乱的皇帝。
    皇帝乘辇回来前还表情古怪地问:“谢卿,你说这可是上天对孤言而无信的惩罚?”
    被这种事扰了的谢明月沉默半晌,摇头道:“毋宁说罚陛下,更像在罚臣。”
    李成绮极顺手地拍了拍谢明月的肩膀,安抚着说:“纵欲伤身,节制养神,你已是近三十的人了。”
    这话本没什么,倘若李成绮和谢明月只是一对单纯的君臣,谢明月或许还会对李成绮的关怀受宠若惊,然而他们不是。
    谢明月总觉得你已是近三十的人了仿佛意有所指。
    李成绮在镜子里与谢明月对视,朝谢明月一笑。
    谢明月垂首,继续给李成绮梳头。
    他动作轻柔,甚至说得上小心翼翼。
    李成绮还从未见谢明月这样谨慎过,忍不住开口道:“先生,你便是扯下孤几根头发,孤也不会罚你。”
    “臣谢陛下宽仁。”
    长发绕过指缝,缠绵得惊人。
    李成绮发间有淡淡的香气,仿佛是熏香沾染的味道。
    明明只是梳头而已,却缱绻得叫人不敢睁开眼睛看。
    长乐宫中人见谢明月待小皇帝如此亲密,心中震撼不可言说,旁边几个立侍的宫人见谢明月的动作,不知为何双颊微微红了。
    长发垂落。
    谢明月温和的声音在李成绮耳边响起,他道:“陛下的头发很好。”
    李成绮微微偏头,有点疑惑地看他。
    发为血之余。
    这样乌黑如云的长发,是多病羸弱的李昭所没有的。
    谢明月垂眼。
    这是他第二次给李成绮梳头,第一次,是在景阳钟响的那日。
    长发划过手指,明明是再平常不过的触感,谢明月却不舍得放手一般,非要长发如水般地划过掌心才肯罢手。
    李成绮见他对自己的头发爱不释手,正要开玩笑说要不孤剪一缕给先生吧,忽有人进来,跪地道:“陛下,宣亲王请见。”
    谢明月自若地给李成绮梳头发,仿佛根本没听见。
    李成绮皱了下眉,但很快就舒展开来。
    “他在哪?”李成绮淡淡问道。
    “回陛下,宣亲王跪在宫门外,亲王说没有陛下旨意,不敢入宫。”那宫人看着李成绮的脸色,犹豫了一下,道:“陛下,亲王就跪在雨中。”
    李成绮往后一靠,翘唇笑了,却是个冷笑的样子,他温和地问:“宣亲王这是在做什么?逼孤吗?”
    那宫人听他声音骤冷了,慌乱地叩首,道:“奴不敢……王爷不敢,不对,奴不知道。”
    谢明月神情平静地听着,手下动作愈发轻柔,似乎害怕打扰李成绮似的。
    无心之过,虽过不罚。
    然而这样的无心之过,再一,再二,不应当有第三次,李旒身边那些人,他自己也当整治肃清一番了!
    李旒尚未弱冠时凭借秋狩时那一箭得幸于李昭,之后皇帝有意令李旒分谢明月之权,对李旒行事多有纵容。
    但是这样的纵容,还会持续多久?
    梳子穿过发尾。
    李成绮实在太看重一个人有用与否了,他从不会怜悯弃子,在他逐渐信任谢明月之后,他又会纵容李旒到什么时候呢?
    谢明月将梳子拢进袖中,安静地站在李成绮身后。
    镜中,倒映着谢侯平静的容颜。
    李成绮笑意温存,声音却阴寒,“他既然要跪,就到长乐宫外跪,莫要跪在宫门口,丢了李氏一族的颜面。”
    无论李旒来不来请罪,李成绮的怒火都不会平息。
    不过来,比不来好上太多。
    或许当今日皇帝出气过后,便能想起他与自己这个血脉相连的宣亲王的好,说不定,会不再追究。
    毕竟,李旒的错误是识人不明,这个罪行,可大可小可无。
    那宫人重重地磕了下头,快步出去了。
    长乐宫中一片死寂,众人皆垂首无言。
    炉中的香已燃尽了,谢明月过去,取了香舀入香炉中。
    他拿香匙的手指素白,远甚府库中所珍藏的白玉。
    李成绮起身就走。
    谢明月放好香,方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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