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雀远远跟随那个人和他的玩具鸟沿来时的路穿过阴暗的走廊,来到大厅的螺旋楼梯继续往上一层走。
    她低头看了一眼,发现那座无头雕塑和刚才不一样了,大洞迭小洞的透明蝴蝶翅膀变成了一对完全张开的硕大的白色羽毛翅膀,坐姿也从抱着一个膝盖转为双膝自然垂下,两手合拢掌心向上微微向前方伸出,似乎在祈求什么东西,又好像在吹手心里的白羽。
    “她心情好就会给自己换上天使的翅膀,很难得,绝大多数时候她都觉得无聊,或许是你们的到来娱乐了她,让今天显得不那么无趣。”
    目标站在走廊口背负双手,微微垂首俯视怀雀,语气像是在谈论他卧病在床二十年的植物人妻子,而不是一件巨型石雕。
    怀雀突然非常想炸掉这个玩意,这人独自住在偌大的城堡内,豢养着各种各样的怪物,他还记得自己是个人类吗?
    她继续无声往楼上走,叁楼的走廊比楼下要明亮得多,一个房间半掩着门,从里面传出八音盒温柔的旋律。怀雀侧头往里窥视,一怔之下不禁驻足,这竟然是个婴儿房。
    房内有一张普通的木质婴儿床,透过栅栏缝隙可以看到白色软褥和浅粉色的小被子,床头系着一些玩具——弹簧布偶小蛇、金属铃铛、充气小黄鸭之类的,高高低低的银色小星星们和一个金灿灿的月牙悬垂在婴儿床上方,缓缓旋转,音乐是从这个床铃里传来的。
    “进来吧,在这里你想看哪个房间都可以。”他用那只修长白皙的手推了一下把门开大,邀请怀雀入内。
    怀雀略一踟蹰,还是被好奇心驱使举步走了进去,她从没收到过他有孩子的情报,想知道里面是不是真的有个小宝宝,如果有的话,那岂不是他最大的弱点?
    房间里布置得舒适温馨,地上铺着厚厚的绒毯,有一只摇摇木马,一个矮小的圆形软凳,和叁层的绘本小书架,四周墙上画着可爱的手工涂鸦,有沙漠,有海洋,有下面冒着泡泡的冰湖,还有鲜艳的彩虹河。
    然而婴儿床里是空的,没有小宝宝。
    孩子呢?这房间给谁用的?是你的孩子吗?那你妻子呢?
    好奇雀有一堆问题,但她不想和这个人说话,主动开口问就感觉像是在对他低头向他妥协,她才不要。
    “你喜欢这个房间吗?”他站在门口含笑问她。
    无聊,她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又不是给她的房间。
    冰冷的怀雀对他的问题不理不睬,转身离开房间不作任何停留,再没有多看一眼。
    耳边传来似有似无的叹息声,怀雀顿下脚步刚想回头看,那只小鸟就扑扇着翅膀越过她眼前飞向走廊深处,带起一阵风吹卷她鬓角的碎发。
    那人不再说什么,掩上房门往书房走去,留下床铃清脆的音乐声在身后回荡。
    气氛陡然变得庄重,这里和刚才甜美的婴儿房截然不同,古典而沉静,一整面墙都放满了书,高耸的书架上抵天花板,厚重感扑面而来,地毯的图纹繁复精美,深棕色的书桌上放着两本书,一本是《梦的解析》,一本是《纯粹理性批判》。桌角上里有一面椭圆形的镂花镜子和一个裸体女人的绿铜雕摆件,腰部以下是树干,和楼下的雕塑一样,也没有头。
    “坐吧,这里很安全,我不会伤害你。”
    他指了指书架前的绣着暗金花叶纹样的沙发,自己解开西装的扣子,拉开衣襟脱了下来交给书房里的机器女仆,露出藏在外套下圆翘的臀部和笔直的长腿,走到窗前精雕细琢的楸木椅子边坐下,迭起腿,双臂搁在扶手上,透过镜片望向怀雀的眼神温和而忧郁。
    褪去了外套的身体曲线更加清晰,宽厚的肩膀把修身的白衬衫撑得服帖平坦,隆起的胸膛则让西装马甲看上去挺括帅气,衬得腰腹部逐渐收拢的腰线紧窄干练,坐姿恍若君临天下的皇帝,举手投足在优雅之中暗藏不可违抗的霸道。
    窗外明媚的阳光从他背后射入房内,令周围的一切明亮清晰,而他自己的脸却在背光阴影里,晦暗不明,让人难以捉摸。一旁的镜子徒然反射着日光,什么也照不出来,仿佛他并不存在。
    怀雀小脸有点发烫,移开目光不想和他对视,坐下后沉默思考怎样才能杀死他。
    “你不会是在琢磨杀我的办法吧?”他摇摇头,摆出无奈的笑容,尽管在提问,却显然对答案有十分信心,好像非常了解怀雀,随时都能猜出她在想什么。
    “我本来就是来杀你的,你到底想干嘛?”
    怀雀内心焦躁,她像个小刺猬,杀不了对方,自尊心受伤,憋屈和不服化作语言暴力,每句话的语气都带着尖锐的攻击性。可是这人恍若未闻,她再怎么凶,他始终面带笑容温文尔雅,甚至在怀雀发脾气的时候眼睛里照样闪烁的笑意,看上去特别喜欢她生气闹别扭样子。
    书房门打开,一个半米高的木偶小人“咔嚓咔嚓”端着个托盘走了进来,日式和服,童花头,动作机械僵硬,走进了怀雀才看清它裙摆地下不是脚,是轮子。托盘上有一杯冒着白烟香气四溢的奶茶,一杯冰橙汁,一个五彩缤纷的水果拼盘,还有慕斯蛋糕。
    木偶把橙汁水果和蛋糕挨个放到怀雀面前的茶几上,然后端着奶茶移动到男主人腿边,伸直双臂高举托盘。他取下奶茶杯碟,放到手边的书桌上,娃娃脸的小木偶却僵着不动,直到他轻咳一声,有些尴尬地摸摸它的头顶,它才心满意足收回手臂,拿着托盘“咔嚓咔嚓”转身离开了房间。
    “先吃点东西吧,希望甜点能让你这位厉害的小杀手心情好一些。”
    水果拼盘里都是怀雀吃不到的好东西,西瓜菠萝草莓荔枝,还有神奇五角星的杨桃,巧克力慕斯蛋糕悄悄飘来甜香,冰橙汁里不断冒着小气泡,实验室里从来不给他们准备这些,每天只有单调的叁餐和营养剂。
    但怀雀忍住了,不想吃敌人的东西,再诱人也不想!她漠然注视这些甜点,不动手,也不说“谢谢”。
    俊雅宽容的男主人并不强迫她,也没有为此不快,执杯轻轻吹了吹奶茶沫温声问道:“你体内的炸弹在失联多久后会被实验室启动?”
    “你怎么知道的?”怀雀瞪大眼睛惊讶地看向他,他该不会是想用她做测试,看看实验室什么时候会启动炸弹吧?
    “你们死在我手里的人,没有一百也有七八十,知道这个很正常。”他淡然垂眸小饮一口,又补充道:“我不是在等他们炸死你,只不过想知道我们有多少时间可以相处而已。”
    谁要和你相处!怀雀不知为何,还是相信了他的话,冷冷回答:“时间不固定的,要看执行什么任务,距离有多远,我猜大约四五个小时就是他们能等待的极限了吧。”
    “已经比我想象的宽裕了,所以你为什么一定要杀我呢?”他笑吟吟地,透过单片眼镜目不转睛地注视她。
    小怀雀被他看得浑身不舒服,微微皱眉别开脸说:“问什么废话,因为你要毁灭世界啊。”
    “毁灭世界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问题,杀人就是不对的。”
    “那做人体实验搞出你们这群小孩子来当武器就是对的?处决实验失败的缺陷品就不是杀人?你杀我算不算杀人?”狡辩的人抬手搁在书桌上,撑着下巴轻蔑地冷笑:“呵呵,大家立场不同而已,杀人也好,灭世也好,都谈不上对不对。”
    小笨嘴说不过人家,气急败坏的怀雀扯起嗓子对他恶狠狠地嚷嚷:“我的任务就是杀了你,我的立场就是消灭你的立场!”
    他忽而翘起嘴角,表情带上了温度,毫不掩饰目光中的喜欢。
    “你怎么这么可爱。什么消灭我就是你的立场,你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吗?你只是个没长大的小女孩而已,和所有其他人一样,应该是自由的,而不是整天接任务杀这个杀那个。”
    “我怎么样,不关你的事。”她沉下脸,冷漠地回瞪他。
    “好吧,你觉得不关我的事就不关我的事,你说了算。”他挑挑眉,抬手捋了一下梳得一丝不苟的花白头发,仿佛是她任性她无理取闹,并且这些对他来说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就像高高在上的长辈对待闹脾气的顽劣小孩子,因为溺爱而一笑置之。
    阳光随着角度改变,逐渐照到了怀雀脸上,令她抬头看他的时候炫目刺眼,不得不半眯上眼睛。他凝视她太阳光线下白得发亮的小脸,表情有一瞬恍惚,随后回过神来曲起漂亮的手指在桌面轻扣两下。
    书桌抽屉开了一条缝,钻出两只蜻蜓大小的怪物,振翅飞起,一起协作把他身后窗帘拉上一半,挡住了刺眼的阳光。完了却不回去,而是飞到沙发这里悬停在怀雀面前,似乎在好奇地观察她。
    怀雀也一样好奇,这两小只长着昆虫的透明翅膀,和女人的身体,有饱满的乳房,纤细的腰肢与腿,如果不是没有脑袋,她应该会把它们看做童话里的“森林小仙女”或者“小精灵”,但脖子上不长个头就很怪异,她只能当它们是怪物。
    为什么这人家里的玩意都没有头,而且都不穿衣服??
    “对不起,这两个小东西有点顽皮。”他又敲了敲桌子,催促它们回去,小怪物们就老老实实飞回了抽屉里,怀雀突然很想把他家里里外外搜一遍,看看还有什么古怪的东西,要不要抓几个有趣的带走。
    “抱歉没有及时做自我介绍,很高兴认识你,我相信你一定非常清楚我是谁,可以告诉我你的芳名吗?”他在窗帘的阴影里对她浅笑,在知道怀雀只有代号后蹙眉沉思,而后释然一笑,看着从他肩上飞到怀雀附近转圈的枯叶小鸟,自说自话地强行给她起了个名字。
    “我来给你取个名吧,你长得这么小,和那只小鸟差不多,就叫怀雀好不好?怀孕的‘怀’,麻雀的‘雀’。”
    嘴上问“好不好”,口气却不容置疑,不自觉地流露出年长者的专横自负。
    听话的小鸟扑腾了两圈后,飞到书桌上无头铜雕那儿,落在树妖的掌心,被她双手十指长出的无数条细枝交迭缠绕,变成一只鸟笼,围困怀中。
    这个地方太奇怪,每一件东西都是诡异的怪物,无机物与有机生命的界线模糊不清,并且隐约处处意有所指。
    “我不需要名字,管好你自己。”
    “你会需要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而不是工厂给流水线产品编号那样的数字字母。你是一个人,不是一个‘产品’,有自己的思想,应该学会独立够思考判断,辨别是非,不该去盲从什么恐怖组织的命令。”
    ???他一个整天放这个怪兽那个异形出来,到处无差别攻击人类毁灭城市的恶魔,竟然说为了拯救人类、前赴后继地派人消灭怪物的实验室是恐怖组织,怕不是有什么大病?还有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教育我?
    叛逆的小怀雀才不吃他这套“爹味”说教,拿起桌上的蛋糕朝他砸了过去,能力不起作用就用物理攻击,反正今天也没法活着回去了。
    蛋糕没能砸到他脸上,在离他不到一米的地方莫名消失了,似乎被扔进了看不见的异空间,然后从怀雀的头顶掉落,不偏不倚砸在她脑袋上,糊了她一头的巧克力奶油。
    可是她却没有发怒,而是愣怔了一瞬,突然想通了他的伎俩。
    “你把你身周的空间都扭曲了,所以任何针对你的攻击都只会在途中通向别处。但这样的话光线和声音怎么传过去呢?”
    “不错,你真聪明,一下子就发现了我的小秘密,所以我们的雀小姐完全有能力自己思考分析。”他看看满头奶油的怀雀,低头轻咳两声掩饰笑意,起身从口袋里拿出一块迭得整整齐齐的格纹手帕,走过来递给她。
    她的视线落在他白净素洁的右手上,木着脸无动于衷,没有要接过去的意思,他只好弯腰把手帕放到茶几上,动作文雅绅士,却被她从衬衫领口瞄到了他的锁骨。
    “如果我回答你的问题,作为交换,你能否赏脸去洗个澡,把头上的奶油洗掉?”
    什么意思?!这人脸上的戏谑和眼里的嘲笑令怀雀说不出的不愉快,但她想知道答案,红着脸微微点头答应他:“好。”
    “我的能力可以用某些条件,设定反射开启,在我身体周围保持休眠状态,一旦受到攻击,就会自动触发开启条件,随机打开任意空间,吞噬所有接近我的物质,或者非物质。”
    “蛋糕掉在我头上一点也不‘随机’。”
    “那的确是我做的,我……”他顿了顿,凝视怀雀的眼神露出一丝怀念,似乎透过她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可是回应他的只有千年雪山一般永无波动的冰冷。
    “我很抱歉。”他蹙眉垂下眼睫,落寞的神情使他英俊的脸显出历尽沧桑后的沉郁,让怀雀无法继续责怪质问。
    “我去洗澡。”
    她面无表情丢下一句,撇下这个讨厌的人跟着机械女仆离开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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