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瞬间地动山摇。
    沈岐远意识到不对,也飞身上了旁边的树枝。她狠瞪他一眼,看起来十分生气,但妖血飞散成珠的同时,她还是一挥手,将其中一滴抹在了他的衣角上。
    于是成千上万的小妖汹涌而来的时候,凭气味自动将沈岐远当成了同类,并未攻击,只越过他,贪婪地冲向柳如意。
    如意漫不经心地弹着血珠,一颗一颗如米粒大小的珠子,抢得妖怪们头破血流。她兀自晃着腿,像闲散喂鱼的后院少女。
    然而,即使隔着两棵树的距离,沈岐远也看得见她的脸色正在越变越苍白。无数血珠飞散出去,下头的妖怪仍不知足,手脚并用地踩着同类往上爬,妄图张口咬她。
    沈岐远黑了脸想出手,如意的声音却传了过来:“大人想试试玉津园那大象的死法?”
    玉津园那头天竺进贡的大象,不知为何惹上了蚂蚁,被十几窝蚂蚁日夜啮咬,不到七日就被咬死了。沈岐远扫一眼下头的妖怪,比那些蚂蚁只多不少,他贸然出手,就算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恐怕也挺不过七日。
    但他还是将手放在了剑鞘上:“我若不动,你也会死。”
    鲜甜的大妖之血引来了太多的妖怪,她散尽一身的血肉也未必够用。
    如意哼笑:“那又如何呢?”
    是啊,那又如何呢,他现在是神仙,她是个妖怪,两人是敌对的,一人成事另一人就注定要失败,她就算死在这里,于他而言也没有相救的必要。更何况眼前这场景应该是他最讨厌的。
    贪婪又嗜血的妖怪,每一寸脏污里藏纳着的都是人命。它们拥挤争抢,仿佛如意是明亮的月亮。可仔细看过去,月亮也是坑洼肮脏的,与它们在一起并无半点违和。
    当年的宫殿里,他的父母也是被这样的妖怪涌上来吃掉的吧。
    指尖颤了颤,松开了剑鞘。沈岐远深吸一口气,转过身背对着她。
    她选择了魏子玦,所以有这样的结果,不管多痛苦都是她自己要承受的,他管不着。
    并且以她的修为,就算肉身毁了,一定也还有机会保住妖魂。
    就算保不住妖魂,魂碎了,妖王也一定会想办法救她。
    他还要护住大乾的苍生,他还有很多的事要做,现在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想出了十几个合情合理的理由,沈岐远深以为然地点头。
    然而,脚下的步子却还是没迈出去。
    “柳如意。”他沙哑着嗓子开口。
    “嗯?”
    “如果重来一次,我可能还是会上那条画舫。”
    如果重来一次,他还是会选择徇私遮住漫天神佛,还是会费尽心思将她召来人间,还是会因她相邀而满心欢喜。
    他从来就不想与她毫无瓜葛,从来就不想。
    林间骤然起风,吹得她鬓边发丝轻轻飘飞,如意慢慢睁大眼睛,就看见纯白带着仙气的白一闪而过,自她面前轰然劈出一条三丈宽的路来。
    有人自梢头跃起,飞身扑向她,墨一般的眼瞳里有恨,有恼,但更多的是柔软而温暖的东西,将涨潮的海水一般向她扑上来,又将她卷下去。
    她恍然不知所措,只呆呆地看着他靠近。
    沈岐远将她拦腰抱起,借着劈开的路,飞也似地纵出去十丈。身后的妖怪们很快反应了过来,吱哇乱叫地穷追不舍,林间妖气如瘴雾一般翻涌,远处天幕低垂的地方,隐隐响起了雷电之声。
    第139章 只手遮天
    有那么一瞬间如意觉得自己在做梦,也只有做梦,沈岐远才会这么不顾一切地朝她奔过来。脚下万妖如河,天边电闪雷鸣,他却还紧紧抱着她,胸膛结实又温暖。
    她眼尾有些发酸,仿佛有积累了好久好久的委屈即将决堤。
    早干嘛去了呢,如果知道再来一次的选择还是她,那他早干嘛去了呢。
    这世道谁没了谁不能活啊,她也不是非要跟他在一起,只是他既然朝她迈了步子,又怎么能在她欣然回应之后突然止步不前?显得她很蠢的呀。她潇洒了三千年了,没道理总在他这一条阴沟里反复翻船吧,不要颜面的吗。
    气性上来,她掐了他一把。
    “嘶。”沈岐远轻吸凉气。
    如意骤然笑开:“会疼,那就不是梦。”
    可是,若不是梦的话……她神色又凝重起来,抱着他的脖子往下看了看那汹涌的妖群,又抬头往远处看了看即将破云而来的天罚。
    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好不容易窥他半点心意,难不成就要殉情于此了?
    “不对啊。”她看向沈岐远,“你的神识呢?”
    他已经恢复了青神相关的所有记忆,照理说神识应该像以前一样遮住了神佛才对,怎么会还是有天罚?
    沈岐远眼神很专注,似乎在捏阵,倒也抽空答了她一声:“放心,定不会叫你伤着分毫。”
    若她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多少还能被他这镇定自若的风姿给迷住,但她是知道这天罚的厉害的,就算天罚扛过去了,下头这群妖怪也能将他们撕成碎块活吃了,这要多大的神通才能全身而退?
    如意皱眉抓紧了他的衣襟。
    沈岐远被她勒得呛咳一声,眼皮无奈垂下:“你先前问我信你还是信我的神明。我现在也想问你——信我,还是信这天地?”
    那废话。如意撇嘴,天地是万物之本,她再心悦他也不可能信他能越过天地去。
    可看着他那十分认真的眼神,她鬼使神差地就答:“信你。”
    面前这人骤然一笑,墨眸如有春水荡碧波,眼下泪痣也似山间云月温软开去。
    这突如其来的无边美色叫如意恍惚了一瞬,待她回过神来,他手里的诀已经捏完,四周落下了一张缥缈的网,见风而长,远远地朝那天边惊雷而去。
    “难得你选我。”他声若玉磬摇风,愉悦又释然,“那便不能叫你失望。”
    话音落时,轻纱一般的网正好在前头一里开外的地方停下,呈半圆状拢出一个百来丈的围屏。有妖怪冲过去,那看似脆弱的网却是牢牢将其拦下,任凭它怎么冲撞也丝毫不动。
    后头的妖怪不知情况,前赴后继地往前堆叠,等他们二人飞至时,那张大网里已经是密密麻麻的一片。
    “小心。”如意拉了拉沈岐远。
    妖怪们堆叠在一起,顺着网越叠越高,已经与他们所在的地方齐平。
    沈岐远停下了步子,带着她落在旁边的参天大树上,右手抱着她,左手一合拢,那张网便跟着围起,将多半的妖怪都困在了里头。
    可是,这么多的妖怪也不全是最低等的小妖,也有识货的大妖,见势不对,立马尖啸一声,于是众妖合力攻击那纱网,一下两下纱网尚没有破,但看起来也撑不了太久。
    就是此时,天罚落下,沈岐远撑起无边浩瀚的穹顶,唯独只留网所在那一处空隙。
    咔——
    惊雷动天地,如意还没来得及害怕,就被人捂住了耳朵。
    她愕然抬头。
    电光之中,沈岐远温柔地低头看她,嘴巴一张一合,不知在说什么,但他的掌心温热,很快就让她镇定下来。
    他居然故意引天罚来降妖?
    头上的穹顶结实如同新天,比她当时和宋枕山竭力弄出来的那个不知好了多少倍,别说雷了,连雨水也没透下来一滴。
    这人的修为哪里是区区青神该有的?
    上次的天罚好像给了他足够多的经验,眼下他再看那天光,已是胸有成竹,数着天雷落了五下之后,便将那一处的缺口也补上。
    如意想回头看,被他伸手挡住。
    “今日如果不是它们死,就是你死。”他垂眸看她,认真地道,“它们救你,你会报恩,它们杀你,你也不必留情。”
    她慢慢听完,眉梢微动:“你在安慰我?”
    沈岐远没否认。
    她现在是妖怪,那头死的都是她的同类,即便他没有做错,也怕她看了不开心。
    如意倒不是不开心,她只是觉得今日之事太大,定然瞒不过妖王,妖王若执意要对沈岐远出手,那该如何是好?
    愉悦的心情还没持续多久,两人就得面对一个事实——就算心意相通看,他们的身份立场也依旧不共戴天。
    “啧。”如意挠了挠耳鬓,“真烦人。”
    沈岐远只看她一眼就知道她在担心什么,略略沉吟片刻就道:“我有一个主意。”
    眼眸一动,她回视他,打量片刻忍不住戏谑:“岐斗山的正直客、大乾朝的宗正官,怎么也要使诈呀?”
    他气定神闲地负手:“世间万物本都不是黑白分明,只要本心不坏,偶尔智取又有何不妥。”
    如意抚掌而笑。
    人的确都是会变的,她会,他也会,但沈岐远这变化多多少少都带着她的手笔,像一张贵重到要焚香摆供的银雪纸,被她按上了两个脏兮兮的掌印。
    像她这样的坏蛋,最爱做这种讨打的事情了。
    不过,这张脏了的银雪纸也没有沦陷到底,反而是在脏污上头盖了一副人间百态的画,带着他自己的想法,要去做他认为对的事。
    虽然都被彼此影响着命运的轨迹,她不是他的附庸,他亦不是。
    他们依旧是并肩而行。
    轰轰烈烈的天罚落下,大乾却丝毫不受影响,不止妖王察觉了不对,九天上的神仙也开始议论纷纷。
    “早说那人远胜青神之位,他是愿意纡尊降贵,可后果不就是在人间一手遮天了吗。”
    “再一手遮天也只是在凡间而已,只要香火没断,他做什么我们也没必要管太严。”
    “诶,普华神君,您说呢?”
    第140章 互相帮个忙
    普华站在高处,还没来得及开口,旁边的神仙就拉了拉说话的真君,嘀咕道:“问他做什么,他正是那沈岐远的师父。”
    真君自知失礼,连忙拱手告饶,然后拉着同伴就走:“你怎么不早说。”
    “我哪知道你连普华神君都不认识。”
    “他才上九重天多久,天上这么多神君,哪有挨个都认识的,何况他也不见得有多厉害。”
    “小点声。”
    两人越走越远,声音慢慢地就听不见了。
    普华沉默了良久,一拂袖,还是自高处跃下,破云落向凡间。
    岐斗山上修神者过百,但每三千年才会有寥寥数人飞升,沈岐远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他自是不能眼看着他行错踏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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