瞥一眼旁边的大夫,他不愿在这里多说,只拉了如意就走。
    如意难得地想跟他撒撒娇,一坐上马车就露出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委屈巴巴地道:“疼。”
    沈岐远握住她的手腕,表情十分凝重:“抱歉。”
    他太严肃了,严肃得如意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伤口只是有些红肿,连皮都没破。
    她不由地摸了摸他的指节:“倒也没疼得太厉害,你……”
    “我未曾想过,眼下的身份会连累到你。”他倒也没躲她,只声音低沉万分,“是我欠了考虑,以后不会再如此。”
    墨瞳低垂,手指微颤,真真是在懊悔。
    如意心里软了软。
    她勾起他的下颔,眼波潋滟:“我难道真会伤着不成?”
    他微微抿唇。
    在人间便要行人间的事,若她只是凡人,今日便要因他遭罪,岂能不懊悔。况且她重伤未愈,若是那两人再蛮横些,她未必能全身而退。
    沈岐远不喜欢这种连累她的感觉。他希望她安稳、周全。
    翻手想用自己的法力偿给她,这人却抽回了手。
    “沈岐远。”她翘着腿晃着脚尖,似笑非笑,“你我不是在做生意。”
    虽说人与人之间最好是不亏不欠,方没有那么多纠葛,可两人要在一起,便就是要纠葛多了才好,谁要与他算这么清楚呐。
    他怔然看着她,似乎不太明白。
    如意无奈地笑了:“不急,我慢慢教你。”
    不通情事的小神君,虽然稚嫩,但实在可爱。
    “首先。”她点了点自己的脸侧,“亲这里。”
    沈岐远皱眉,想拒绝,但考虑到自己理亏,于是还是僵硬地靠过去,在她脸侧啄了一口。
    如意满意地点头:“然后跟我念:卿卿莫慌,有我在。”
    “有我在。”他认真地重复。
    “不对。”她啧了一声。
    他抿唇,重新道:“莫慌,有我在。”
    “故意的是不是?”她鼓起腮帮子,伸手捏了捏他的下巴,“卿卿都不会叫?”
    他嘴唇闭紧,深深地回视她,却就是不开口。
    如意长叹一声:“现在的小孩儿怎么都这么不好骗。”
    “我与你同年出生。”沈岐远认真地道,“甚至长你半个月。”
    那又如何?她哼笑。现在不还是个只有一千年阅历的小孩儿。
    马车经过一处古宅,如意突然侧了侧眼眸。
    “怎么?”沈岐远敏锐地问,“有妖怪?”
    “没有。”她笑道,“我只是觉得那屋檐修得好看。”
    沈岐远从窗户看出去,果然见飞檐高翘,上面还立着石雕的神兽。整座宅院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妖气。
    他放下戒备,低声道:“平北王府命案牵扯的人太多,我近日不能总去你那儿。”
    如意挑眉:“大人这要我主动去找您?”
    “没有。”他嘴硬。
    她失笑,拇指摩挲着他的手背:“我又不会笑话你,做什么不肯承认。”
    “只不过……”回头又看了那古宅一眼,如意叹息,“怎么办,我最近也挺忙,恐怕去不了沈府。”
    “去不了就罢了。”他故作不在意,眼神却是黯了黯。
    如意看见了,但她没有说话。
    现在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
    两人在会仙酒楼门口做别,沈岐远继续回了宫里,如意目送他远去之后,却是原路返回到那座古宅之外。
    分明没有门童,那厚重的大门却在她到来的瞬间吱呀开启。
    如意扫了两眼,眼底透出了然,然后就大方地敛裙,踩着满地的花瓣跨进门槛。
    斑驳的大门自她身后缓缓合拢。
    冬日将尽,临安城却下了一场无比寒冷的大雪,雪风呼啸,冻得贺汀兰直哆嗦。
    她往炉子里加了几块银碳,纳闷地问软榻上的人:“东家最近怎么愈发不想动了?”
    如意裹着厚厚的毡子,翻身过来嘟囔道:“这么冷的天,换做以前我是要睡上几个月的,如今倒好,还要顾着酒楼进食材的事儿。”
    “这不赵燕宁和拂满都不在,只能您辛苦些。”她笑。
    如意噘嘴:“我俩换一换吧,我去前头招呼客人,你去后院监督他们搬货。”
    贺汀兰眼神闪了闪:“前头最近乱得很,总遇见寻衅滋事的,以东家您这脾气,少不了要得罪人,还是我守着前头吧。”
    如意睨着她,觉得不太对劲。
    这几日贺汀兰总不让她去大堂,就算是路过也催着她快走,可大堂里明明好好的,不见争执也不见打斗。
    眼眸动了动,如意懒洋洋地道:“好,那你先下去,我待会儿从侧边的楼梯直接去后院。”
    贺汀兰应了,替她将斗篷拿出来放着,然后才下了大堂去。
    如意跟在她身后起来,默不作声地站在了大堂和二楼的楼梯转角上。
    第109章 人心复杂
    今日生意平平,一楼大堂里只坐了三桌客人,瞧着并无异常,但他们都在激烈地谈论着什么。
    如意微微侧耳。
    “最近也忒吓人了些,瞧着那么厉害的几个大人,说入狱就入狱。”
    “听说都是宗正司沈大人的手笔,他为官清正我是认的,但也太不给人颜面了,连雍王的堂亲都没放过。”
    “不是我说,你们瞧着吧,这位宗正大人是要吃苦头的。官场之中以和为贵,他这般大开杀戒,必遭反噬。”
    瞧着都是些儒生学子,议论的自然也都是朝堂中事,越说越起劲,还拿梅花作赌,赌沈岐远几时遭难。
    民间雅致,一梅花代一贯钱。几个儒生正费劲拨弄着窗外的梅树,倏地一阵风吹过来,那花便如雨似的飘过窗台,落满了他们的桌面。
    这场景有些奇异,几人都惊叹了一声,然后想去拢。
    一只柔嫩素手从旁边伸过来,温柔地按住了他们的手臂:“这是我下的注。”
    几个儒生回头,就见一妙龄女子不知何时站在了旁侧,雪肌如玉,妍丽妖娆。
    被她按着的儒生有些脸红,吞吞吐吐地道:“姑娘,姑娘要赌什么?”
    “就赌你们方才说的。”她扫了一眼桌面上沾水画的赌盘,盈盈一笑,将那满桌的梅花都拢到了最后一栏里。
    赌沈岐远能全身而退?
    儒生直摇头:“群蚁尚可胜象,况那满堂文武乎?”
    “都说这世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沈大人既只在做分内之事,我不信他会招致歹运。”如意微微眯眼,“若真如此,这天下还有甚公理可言。”
    贺汀兰刚将新账本从后堂拿过来,就听见她这么一段话。
    脸色微变,她连忙上前将如意拉回来:“东家,您先去后头吧?今日的鲜货也快送到了。”
    如意跟着她走到柜台边,却没有再往前迈步。
    她敲了敲台面,认真地问:“沈岐远出什么事了?”
    贺汀兰神色有些复杂:“朝堂上的东西,岂是我等百姓左右得了的?沈大人有他的想法,东家不必太挂心。”
    如意盯着她,长眼一眨也不眨。
    “罢了。”贺汀兰有些顶不住,叹气道,“大人五日前传信来与我,叫我替他瞒一瞒,莫要让你插手——北平王府的命案,似乎牵扯到了两个散骑常侍。”
    散骑常侍是陛下身边最为亲近的官员,入则规谏朝事,出则散骑伴驾,说是陛下的左右手也不为过。
    所以当有证据指向他们的时候,沈岐远就该停手的,他是个聪明人,一向知道要明哲保身。
    但也不知是失忆的影响还是什么,这回沈大人不但继续往下查,还在朝堂之上直言两位常侍心怀不轨,帝王的脸色当即就沉了,没听他把话说完就散了朝,文武百官议论纷纷,沈大人更是被叫去御书房,两个时辰之后方出。
    “他们的猜测不无道理,不然大人也不会在百忙之中给我传信。”贺汀兰抿唇,“还望东家体谅大人一片苦心,莫要管这件事。”
    如意倚在柜台边,一边听一边把玩腰间玉佩上的丝绦。
    她神色懒散,看起来并未上心,只玩味地道:“尘世里多年阅历教会他的圆滑,竟被他统统还回去了。”
    三千岁的沈岐远不会与帝王这么硬碰硬,但一千岁的沈岐远心里只有对错,没有人情。
    所以现在是要把他当年初入世的苦再吃一遍吗。
    如意忍不住瞥了一眼外头的天。
    修神时师父告诉他们,天理昭昭,自有其因果报应,人心要向善,才能有百世延绵。沈岐远是他最倚重的弟子,自然是信这话最深的人。
    所以,即便雍王亲自站在他面前,他也只道:“依律,两人都要流徙千里之外。”
    雍王有些急了:“你已失圣心,难道连人心也不想要了?这案子查下去对你有什么好处?”
    “国有沉疴,不除不足以安天下。”沈岐远正色道。
    “好,好。”雍王气急,“我倒要看看,你手里这绝不徇私的铁链,能不能套在那金龙的五爪上!”
    说罢,拂袖而去。
    李照影从屏风后出来,脸色惨白。她看了沈岐远一眼,低声道:“岐远哥哥。”
    她不敢相信,一向疼爱自己的帝王,难道真的会想要自己的性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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