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有人在背后低声唤她,声音里带着欣喜和克制。
    第94章 两千年以前
    骤然回眸,如意瞧见了他。
    沈岐远似也是刚醒,宽直的肩上拢着一件天丝素袍,一向高束的墨发披散了下来,用玄色锦带系在了身后。原先眼里的沉郁之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抬眼,眉目清朗如盛夏冰瓷。
    “你怎的在此处?”他望着她,搭在门框上的手微微收紧,“伤养好了?”
    如意是有些忐忑的,毕竟先前他生了那么大的气,再见面,两人之间就算不是大打出手,也该是气氛尴尬。
    但不曾想,他一开口竟问这个。
    她迟疑地眨眼:“我何时受伤了?”
    “昨日你来登仙台时,手臂上带了伤。”目光落在她的手臂上,沈岐远微微皱眉,“你又用了禁术?”
    他嘴唇抿起来,有些不高兴地道:“少碰那些歪门邪道的东西。”
    如意脑袋上缓缓浮出了一堆问号。
    他说的字她都清楚,但那些字连在一起,怎么就听不懂意思了呢。什么伤口,什么禁术,什么人命?
    楼梯口响起了脚步声,她侧头,就见宋枕山端着粥食上来,一见沈岐远就皱眉:“那么重的伤,倒难为你还爬得起来。”
    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对面的柳如意,宋枕山抿唇:“怪不得。”
    他将手上东西放进屋,又将沈岐远扶了进去:“大人,劳烦您先再调息调息,也放外头那位去歇息。人家刚结束一场大战,哪能一直陪您在外头站着。”
    沈岐远没有力气挣扎,只顺从地坐下,轻声问:“她会在此处停留多久?”
    “放心,保管您睁眼的时候她还在。”
    将门从身后合上,宋枕山朝如意指了指楼梯。
    三楼的露台上寒风凛冽,自栏杆往下俯瞰,还能瞧见城中没褪干净的水流和街上长长的领救济粮的队伍。
    如意听得鼻尖皱了皱:“什么叫失去了部分的记忆?”
    “天罚太重,会损坏肉体,自然也会损坏记忆。”宋枕山低声解释,“在沈大人的记忆里,现在应该是两千年前。”
    “不可能。”如意哼笑,“两千年前我都不认识他,他怎么一醒来就知道我的名字。”
    宋枕山深深地看着她,目光复杂。
    如意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她有些不敢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耳垂:“两千年前的这个时候,我应该老老实实在修神。”
    是的,她并非生来就是妖性,在当年的天地里,她也是被选中的修神者,从肉体凡胎获得长生,然后踏上漫漫成神之路。
    如意不记得自己修神的过程了,记忆再次清晰的时候,她已经是万妖窟里最厉害的妖怪之一。
    “难道是我情人太多,忘记了?”她调侃地扬眉。
    宋枕山叹了口气。
    他摆手:“不管怎么说,眼下的大乾急需休养生息,若鲁莽告诉沈大人真相,他必定心神大乱,继而引发更多人间灾祸。所以在下冒昧请求姑娘,配合我一起瞒住他,就当这是两千年前。”
    如意觉得这主意挺馊:“瞒得了一时,还能瞒一世不成?”
    “只瞒到他元神恢复即可。”宋枕山拱手,“届时就算人间灾祸再起,他也有能力平定。”
    “可是。”如意哭笑不得,“我哪里知道他两千年前是什么样子。”
    宋枕山指了指后院的方向。
    她顺着看过去,就见拂满正带着小荷叶在翻花绳,汀兰在旁边算账,赵燕宁倚着门口,和蔼地与送菜的小贩讨论着今日蔬菜的品相。
    “就当是为了他们。”他道,“还请姑娘费些心力。”
    覆巢之下无完卵,沈岐远若在重伤的情况下乱了心神,大乾要面对的就不止是一场暴雨了。
    如意觉得好笑:“我们妖怪最是血腥残忍,你竟拿苍生的性命来与我做条件。”
    换做别的妖怪自是行不通的,但宋枕山看向柳如意,目光笃定。
    两人迎风而立,衣袂翻飞间,谁都没有再说话。
    沈岐远做了一个预示梦。
    梦里妖怪肆虐,一连屠杀了人间十八座城池,残肢遍地,生灵涂炭。他作为修神之人,自是要随队出战,杀上万妖窟。
    没想到在诛神谷就被拦了路。
    有人着一身殷红长裙,裙摆绵延几丈,在妖风里翻飞得如同战旗。
    她抬眼看他,眼眸猩红:“动手吧。”
    他手中长剑霎时嗡鸣。
    如意修神时便天赋异禀,没想到转而修妖,依旧是傲视群雄,两人交手长达四个时辰,从天光璀璨一直战至日暮黄昏。
    天边最后一丝霞色被山尖吞没的时候,她轻轻叹了口气。
    “你会成为一个好的神仙吗。”
    他怔忪,手上动作稍稍一顿,不解地看向她。
    如意冲他一笑,心口分毫不差地撞上了他的剑尖。
    天边雷声乍起,大雨顷刻落下。他沉寂千年的长剑就在这一瞬破封开刃,光华自剑尖流转到他身上,化为了他眉间一点成神的莲花印记。
    ……
    心口骤然缩紧,沈岐远睁开了眼。
    他坐起身,重重地喘了几口气,眉心锁得死紧。
    如意会去修妖?她想用自己的妖血助他完成修神的最后一步?
    不,不行,这种事不能发生。
    他披衣下床,急匆匆要去开门。
    手指碰到门扇的前一瞬,门自己却先打开了。如意跨进来,长眼一抬,潋滟又风情。
    “你怎么又下来了?”她啧了一声,一手端着药膳,一手扶住他的胳膊,“回去躺着。”
    胳膊上熨烫开一片温腻,沈岐远霎时红了耳根,匆忙甩开她的手退开两步。
    手里一空,如意扬起眉梢。
    这反应,该不会两千年前还是个雏?
    眼里划过一抹笑意,她以拳抵唇咳嗽了一声:“先来用膳吧。”
    “我正要去找你。”他跟着在桌边坐下,认真地打量她,“你近日修神可有遇见什么难处?”
    如意自信地抬起下巴:“我做什么都是头一份的好,能有什么难处。”
    他点头,却又看向她的手臂,神色不虞:“既然没难处,你为何要沾染那些歪门邪道。”
    “怎么就歪门邪道了?”她将药膳从瓷盅里舀到碗内。
    “神道里没有愈伤的法术,只有妖道里才有。”他严肃地指了指,“这里的伤,昨日还缠着白布渗着血,今日怎就活动自如了,你敢说你没有用禁术?”
    第95章 消失的记忆
    如意看着自己完好的手臂,觉得有些好奇:“我为何会受伤啊?”
    提起这茬,沈岐远脸色有些不太自然。
    他垂眼:“分明是你自己非要与竹醉分个高下,总不能怪在我头上。”
    竹醉?如意记得这个人,似乎是很早以前的同修。
    沈岐远既然认得她,那便也该是她的同修才是,可她脑海里怎么半丝印象也没有?
    “这药膳。”沈岐远尝了一口碗里的东西,哭笑不得,“不是我先前拿给你的养天罚之伤的方子?我的伤是登大道失败得来的,又不是天罚伤的,吃这个哪里管用。”
    养天罚之伤的方子?如意错愕。
    脑海里有什么东西飞快地闪了过去,她痛得捂住了自己的额角。
    ……
    “无意间得来的方子,你这般会闯祸,哪日说不定用得着。”
    “天罚?那除非是我们毁灭了苍生,亦或是与妖怪相恋才会降下来。你拿这个送我,是想去修妖道不成。”
    ……
    记忆里的浓雾散开一角,露出一张与沈岐远一模一样的脸。丝袍披肩,墨发束在身后,他回头看她,朝她伸出手。
    如意睁大了眼。
    三千年前的岐斗山山门之下烟雨朦胧,湖光共山色,白云蒸晚霞,她穿着一身修神青纱袍,站在九百九十九阶石梯的最底下。
    仰头看上去,他正好站在台阶的至高处,锦带墨发,宽袖窄腰,清澈的黑眸里有好奇,也带了一种莫名的悲悯。
    是了,她记忆里那个一直模糊不清的旧人,就该是这副模样。
    可她怎么就不记得了呢?
    再往下想,天灵盖就剧痛起来,如意惨白着脸哼了一声。
    沈岐远下意识地伸过手来,却又克制地停在半空,与她隔着一尺的距离。
    他掌心泛出纯白的微光:“你与竹醉大战了三日,她尚且起不来床,你又怎会真的毫发无损。”
    修神者不会修补伤口,但他将自己的法力渡给她,想强行镇住她的疼痛。
    如意回神,按下了他的手。手心覆在他的手背上,温热又柔软。
    沈岐远飞快地抽了回去,板起脸与她道:“就算你赢了竹醉,我也并非就成了你的囊中之物,你休要再做这些越线之举。”
    如意白着嘴唇笑:“哦?那一战竟还是为了争夺你?”
    他耳根可疑地红了起来:“休要胡言,我等上山来都是为一个正果,眼下既然还无法登上大道,就该更潜心修习才是,哪能整日儿女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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